“......” 一切都在显而易见崩坏,无端竟束手无策,几次想要开口,却只能咽回腹中,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澈一点点揭穿他的秘密。 程澈第一回见道长一脸被戳破的模样,他又笑一声,语气从颤抖变得确定而冷静,“成澈?” 无端深吸一口气,默默:“嗯。前世。” 程澈双眼当即溢出苦涩的泪水,“成澈,程澈...我就连名字,都是偷他的。” 他微仰起脸,看阴沉的冬至日天空,任纤细的雪沫落在他睫上,融进了泪里。 曾经以为师父收他为徒,是看他天资聪颖,万中挑一。 他信了。于是兢兢业业修行法术,直到他的愚钝暴露无遗。 后来,连凶煞的命数也暴露无遗,程澈便以为师父待他无微不至,是看他满身煞气,可怜他、同情他。 他骗过了自己。从此将师父视作世上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归处。 可原来,师父从未真心待他。 “我说呢...我说呢...” “为什么每次双修,你都执著让我唤你‘无端’,因为成将军唤你‘无端’,对不对。” 程澈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又懵然停驻,“第一次双修,你说‘好想你’,那时我搞不懂,如今懂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腹中当即呼起一阵剧痛,鲜血涌入喉头,却被他一咬牙全咽了回去。只是痛得双腿一软,接近跌倒。 “阿澈。”无端想搀他,却被一把甩开。 程澈扯开嘴角,笑得无望,“喊我‘阿澈’的时候,你心里想的...究竟是那个金枝玉叶的成将军,还是...我这个阴煞至极的徒儿?” “阿澈...别这样...” 程澈又笑了,曾经他最喜欢的“阿澈”二字,现在怎么会听起来如此可笑,“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一次‘阿澈’是在唤我?只是在唤我?” 无端垂下眼,没有回答。他不想欺骗眼前人。 每一声“阿澈”,怎么可能让他不会忆起那个悦然浅笑的小将军,那场彻骨难忘的死别。 刻骨铭心,实在刻骨铭心。 程澈见他竟然连蒙骗都不愿,顿时语塞,流泪干笑许久,“天底下竟也有无端道长回答不出的问题啊。” 无端缓缓走近,轻轻环他,“今时今日,我只有你。” 腹中的剧痛让程澈推不动他了,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那你…能放下他吗?” 却迎来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不能。”半晌补一句,“抱歉。” 程澈倒吸一口凉气,直勾勾瞪着眼前男人,声音变得坚硬带刺,“那你究竟拿我当什么?” 无端被他问住,根本无法回答,许久才挤出一句更糟的: “在我心中,你和他是一样的...” 程澈怒道:“怎么能一样!” 他一咬牙从道长怀里挣脱开,按着吃痛的上腹吼道:“怎么能...一样...!你说过,小将军他一生高洁,救国救民,是要做神仙的人。而我呢,命犯孤煞,害人无数的灾星...” 无端剑眉竖起,“谁说你命犯孤煞,害人无数!” 程澈咧开嘴角苦笑,若是他没拜入无所观门下,没有学过九宫六合,当真会相信道长这番斩钉截铁的说辞。 他终于说破: “其实十三岁斋醮,听他们说我身上还有煞气,我便开始研究自己的命数...师父,我虽然愚笨,这么多年还是有收获的。” “你……” 程澈勾起一道讨赞似的笑容,却无比凄厉,“你埋头炼丹,我嘛,就偷偷复原了藏经阁里所有破败的道经。也...全看完了。” 无端才发现自己完全浸在自以为是的迷梦里了,他徒儿背地里竟瞒着他这么多,且瞒天过海他全无察觉。 “道长是不是以为我瞒不住秘密...?也说不了谎?”程澈深吸一口气,“可我早知道了……我是祸害,我是煞星。” 无端咬着后牙撇开脸,紧紧握住拳头:他真不该浪费那么多年去埋头研究什么该死的长生不老药。 他再看向泪流满面的徒儿,决绝道:“不论命数如何,你都是我最珍爱的人。”可当他试图握住他的手,又被躲开。 程澈泪水汩汩直流,声音却沙哑干涸,“师父,你说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我早知道你是哄我开心。” “可你说我是世上你最珍爱之人,我真的信了。因为你对我的好,真的好到无以复加。” “可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 “到头来,一切都是你爱屋及乌而已。” 无端根本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终于发觉自己错了,真的大错特错。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对程阿虫掏心掏肺。也不该将程阿虫圈养在自己怀中。跟不该无止境地溺爱,无止境地骄纵。 这么多年他的暗示给了太多,以至于程阿虫在人间情爱上,没有一点可选择的余地。 如果还能重来...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避而远之,一定克制满溢的爱意,耐心等待程阿虫亲自选择他。 “我真的好蠢。”程澈抽了抽鼻子,身体里的病痛让他声音颤抖,“我不该侥幸觉得...像我这样的煞星,还能被爱。” 无端终于无法容忍这家伙再这样折磨自己,“我是瞒了你。可我爱你,绝无半点有假!” 程澈目光如死,反问:“那你说,你为什么爱我?” 没等道长回答,他便往下说去,“我在古籍中看过,借用地脉能看到过去的光景。你说不出为什么爱我,没关系。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爱成澈。” 无端不置可否,从蛇腹中取出风水罗盘,“也好。你去避避。” 他向前抓住程澈的手,风水罗盘转动。 在眼前光景被黑暗蔓延前,程澈望着道长沉默的目。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他还是道长唯一的、最厉害的小道士。
第166章 成公子,真羡慕你 “轰——” 大魏开国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冬至,洛阳城每个百姓都听见了一声轰鸣巨响,随之而来的是震撼整座皇城的地动山摇。 没有人知道,那是无所观高大巍峨的宝殿正门被攻城杵整个破开,接着朝廷御林铁蹄蜂拥进观,各个被坚执锐,誓要围剿国师。 为首的十六王爷格外卖力,叱道:“全观搜捕道!对了,还有他那个徒弟!” 手下喊道:“王爷、王爷、您看上面!” 十六王爷顺他指向看去,只见原来早已有个年轻男子架膝坐在高处岫石之上等他,身下即是那三个石刻大字“无所观”。 “他是...” 十六王爷扫了这男人足足三个来回,“难道、难道!” 只看男人年纪轻轻,坐姿更是轻狂张扬,丝毫没有半分道士的庄重,可他身上分明穿着国师的道褂! 十六王爷与手下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确定:这男子难道就是黑纱下的国师?! 只一点可以确定,男人满面阴沉,心情极为不佳。一双漆黑的双目直勾勾看着兵阵,如同屠夫瞥过案板上一滩死肉。 王爷一咬牙,高声令道:“不论是谁,都给我拿下!” 命令落下,他身后齐刷刷冲出一批持剑铁卫,拔剑出鞘,铁蹄踏得整座道观轰隆作响。 男子手无锐器,身着布衣,只要每人砍中一根毫毛,他也能被剁成肉泥。 然而他竟躲也不躲,避也不避,甚至眉毛没抬一下,唯有目光如棱。 十六王爷纳闷道:“他不想活了?” 他大手一挥,“那就给你个痛快——” 话没说完,只见一道漆黑浓影一闪而过,如同厚重的幕布盖下,霎时天地一片寂静。刀剑声止、迈步声止,十六王爷不敢相信,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数百官兵忽然间竟不知去向。 只剩地砖上百余滩血水。 懵了。王爷与他带来的手下全懵了。谁也不知刚刚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沉默中,窒息的恐惧在迅速蔓延。 而那男人跃下岫石,眼睛直勾勾盯着十六王爷,“我说过,你会悔不当初。” 十六王爷浑身震颤,“果真是你!” 他猛地夺过手下的一对弓箭,“道受死!” 他全力拉弓,对准道长头颅。 然而迎着长弓,道长竟仍是寸步不躲,向着王爷走去的步伐毫无半分退却。 十六王爷双腿一软,见不到面前人半点恐慌反而激起了他的重重恐惧,“你、你!你当真不怕死?!” 无端一步踏进血潭,粘连的水声清脆作响,“自然是算到你这一箭,必不能中。” “你...!”王爷惊骇万分,放锐箭脱手而去。 只见那支铁剑从无端耳畔呼啸而过,扬起他漆黑的后发,而道长脖颈都没偏过半分。 人这一生尽是抉择选择,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你只会惶恐原来命运早被写定。王爷同样惧了,抛下长弓。而无端笑起,眼珠向下凝着他身后一众兵马,“本道只寻王爷聊聊。” “其余当滚则滚。” “免得脏了我的道观。” 十六王爷大惊失色,连忙挽回:“他手无寸铁,孤兵无援,你们还怕他不成!” 然而满地血点已经让他带来的卫兵心中打颤,刚刚那一遭更是瓦解了他们的全部士气,“王、王爷...他当真是神仙啊...” 王爷立即下了死令:“谁敢退一步!统统满门抄斩!!” 刚有退怯的卫兵们又站了回去。 十六王爷下令身后泱泱大军,“直接放箭、放箭!不留全尸!” 与此同时,地脉跃迁。 程澈的一魄被投入亘古流淌的皇都龙脉,头晕目眩,眼如刀割,可却远远好过他心中所受折磨。分明他现在只是一抹没有实体的浅薄孤魂,却怎么能感到泪水汩汩流淌,双手也在颤抖不止。 他让师父把他丢进地脉,其实,并非他真的想知道两人的情爱往事,只是他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程澈感觉自己真成了一滴小小泪珠,飘在穿梭的时空里。 难过,还冷。 小小泪珠终于冻僵,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某人肩上。 不知何年何夕。大雪飘渺的深山老林,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修行打坐。 寒风呼啸,少年上身一丝不挂,打坐之处更是万丈冰窟。 久而久之,那积雪淹没了他的腰部以下,除了满脸倔强的脑袋,只剩个被冻得通红的小小胸膛。 虽然还有八分稚嫩,可看那眉宇间的傲气,程澈不难认出:“是道长。” 如此酷烈的冰天雪地,只要升温的法术有片刻不稳,道长将被直接冻死。与此同时,若是法术火候过盛,也将融了身下冰面,让他落入无底冰窟。 道长竟然经历过这么残酷的修行…程澈不由往小道长身上依偎去,虽说他是道长肩上一片冰凉的雪花。也试图张开双臂暖他,哪怕他现在根本没有双臂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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