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夜,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紫色的电光映照出床上人儿虚弱的面孔,程澈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无端躺在他身边,轻轻搂住他,捂好他的耳朵,“别怕。我在。” 程澈没有回抱他,可他连声音都在颤抖,“明日就是上元了,怎么还会有雷?”他小心翼翼看向窗外,“道长,是不是...来劈我的?” 无端皱眉打断他,“大理冬季落雷并不稀罕,自然与你无关。” 程澈闭了闭眼,“我以前从不怕雷,只是祸害的人多了...一听雷声就毛骨悚然——” 无端再度打断他,捏捏鼻头,“馋虫怕雷了,那以后都叫你小惊蛰,好不好?” “小”惊蛰。 程澈笑了一声,翻身朝向墙壁,苦笑道:“还叫阿澈吧。” 这不知是道长想方设法给他取的第几个除“阿澈”之外的爱称了。 可他现在似乎担不起这个“小”字了。 不知究竟是从地脉中回来开始,还是从得知自己与成澈的关系开始,他的病情急转直下。迁居到大理时,瘦得只剩半魂,恶疾不仅消损他的肉体,同样摧残他的精神,两厢之下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长几岁,如今站在无端身边,竟总被误认成兄弟。他是兄。 每次他想一笑而过,却都不能释然。 他不能释然自己朝夕老去,而道长的时间永远停在与成澈分离的那一年,不能跟他一同向前去。 虽说他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了。 新皇登基当夜,他们便离开了洛阳。辗转走过许多地方,之所以最后定居大理,是无端想给他找个冬暖夏凉、气候温和的去处养病。且大理一带百草丰茂,苍山更是钟灵毓秀,能寻到不少珍惜药材。 可气候与百草对成澈的病皆无济于事,程澈只是越来越虚弱。白日被腹痛、头痛折磨,半夜则被涌进喉头的鲜血呛醒,为了不让无端知道,他会偷偷走出家门老远去咳干净。 无端除了给成澈披上一件大衣,或是为他按揉肚子便无能为力。 他不再研究什么长生不老药了,也不再研究怎么除煞了,开始像个普通人那样寻医问药,也自己翻阅古籍。可就像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把早中晚三餐安排得琳琅满目,程澈都只稍微动动筷子便吃不下了,不论他如何寻方觅法,试了多少药方,都无法阻止程澈被病魔一点点侵蚀殆尽。 “睡吧,阿澈。”无端吻他耳垂,“明日再试试新药方。” 他的手在被里把程澈环得更紧,“这回...一定能医好你。” 程澈应了一声“好,夜安”,却心里有数:道长。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不知病因,也不知病根,只知道是个慢疾,一时半会儿夺不走他性命,却也没有任何能治好的预兆,明晃晃蚕食他的阳寿,拖垮他的身体。 感受着身后人的暖意,程澈有时候想问他:就这样让我自生自灭、独自死去,你再去寻成澈新的转世。于你,会不会更好。 可他不敢问。毕竟谁也不想独自一人死去。 所以这些年他一刻不闲,始终在彻查身上的三魂七魄,他要想起成澈的记忆。 程澈闭上眼,却没有入睡,而是暗中调动神识,让魂魄沉入识海深处。 那是无数记忆与意识汇聚而成的深海,他在其中不断下潜,不断下潜,过往的所有记忆便如海中水泡在眼前翩跹而过。 首先路过的是身为程澈的记忆。 还有某些偶发的直感。 譬如那些他从未参与却异常真实的梦境,譬如那些在听及某人某事便会出现的灵光一闪, 有预谋地借助那些偶发的直感,他得以一路下潜,一路下潜,现今已经潜入了能够超越他自己——程澈——所有记忆的深度。 “就是这里了...” 眼前如同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又如同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他能看见对面火光摇曳,人影绰绰,却怎么也无法到达彼端。 程澈调动所有可用的法式,铆足一股狠劲朝彼岸冲去。然而却还是被整个拒绝在外。 这一年来,不论花费多少功夫他都捅不破这一层。 程澈有点恼火,他实在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他真的不确定自己还能再活几年了。 他朝着彼岸喊道: “成澈,我知道对面就是你的记忆。” “我从小就会梦见未曾见过的光景,都是你留下的痕迹吧。” “那些都是你和道长曾经发生过的,是不是?” 程澈再度将这些年所有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记忆整合再整合,汇成手中的长剑。 “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程澈举起长剑劈下,可那道薄薄的屏障还是纹丝不动。 而现实中他的喉头一涩,险些呕出血来。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已是清晨。 又是无眠的一个夜晚过去了。 而身旁人把他搂进怀里: “阿澈,今日上元节。想吃什么。” “想吃汤圆。” 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无端都知道。 身旁有人调动法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程澈不知,当他在识海中深潜时,无端同样醒着,护着他肉身的安危。 今天是他们在大理旅居的第一个上元节。 早春的夜色仍然蔓延得快,月出山头后,他们便互相挽着——主要是无端搀扶着程澈——一同沿着洱海边散步。 程澈依依靠在他肩头,“记得小时候每年上元节,洛阳都特别热闹。” “热闹过头就成了吵闹。大理好在清静。” 程澈扬起脸,斟酌许久问出了口,“你以前...怎么和成澈过上元节呀?” 无端没有回话,只是转移了话题,“你看,月出苍山,好不好看?” 程澈也没有去看月出苍山,“为什么问成澈的事,你一句都不肯说。” “我说过了。过去的所有事,我在你小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程澈知道他在说什么,“小道士与小将军的故事。”他笑了笑,“可《精忠成甚传》说...” 无端打断他,“别信。” 新皇登基,似乎为了报复前朝国师,不再限制对成澈的禁言令,更是将那本书重新摆上台面... 而无端把一切重心都放在给徒儿治病上,已经没心思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了。 倒不如说他始终懊恼这些年在乎了太多空的虚的,他早就该抛下所谓“净明真君”的信仰,与程澈去浪迹天涯。 程澈盯进无端的眼,“你说吧。” “算我求你了…”
第169章 程阿虫 “......”无端撇开脸,视线看向右手边风平浪静的洱海,心中却无法平静。 他怎么可能让程澈恢复“成澈”的全部记忆。那样今生今世终于从头开始的人儿便会忆起,前世是如何被众人唾骂背叛,被完颜於昭挖眼,割舌,拔牙,最终做成人彘... 想着,无端又面色阴沉,握紧的拳头中渗出血丝,他恨不能将完颜於昭重新再剐一遍。 程澈在一旁默默看着,心知肚明:果然,他又在想他。 而他像个局外人,不知发生过什么,便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情绪的郁闷化作腹部的闷痛,他捂嘴沥出一滩鲜血。 “阿澈!”无端立即搂住他,从怀中掏出手绢给他擦干净嘴角与手心,“肚子又疼了?我给你揉揉?” 程澈摇摇头。不是不痛,是不用。 自从知道无端对他的所有无微不至都是因为成澈,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那些不属于他的好意。 无端不由分说揉他肚子,顺时针三圈,“你久病不愈...说不定是积郁成疾..” 逆时针三圈,“别执着于过去了。” 程澈听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按着胸口,虽然吃痛的是上腹: “我怎么才能不执着。” “从小到大我以为拥有的一切,原来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若是不爱你,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会远走高飞,自生自灭。” 程澈按着胸口,哽咽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道长。我尤其爱你对我区别对待。” “可我真的好怕,如果我不是成澈转世,你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我最怕我满身煞气,玷污了你心中成将军的模样。” “所以...我想得到成澈的记忆,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这样才能让我…能稍微心安理得地爱你。” “以及被你爱着...” 无端一言不发默默听着程澈的宣泄。 人在病痛折磨下迟早发疯。这些年他感同身受。 程澈再一次求他,“在你离开榆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挖眼,割舌,拔牙,人彘... 一幕幕再度闪过无端眼前。他根本不可能说得出口,只能撇开脸,继续讲述他的话本:“小将军归田卸甲,与小道士周游河山去了。” “你骗我。”程澈直勾勾看着他,“榆宁一定没能守住,否则怎么会有金朝的统治。究竟是不是像那本书说的那样...” “不是。” “那你说啊...”程澈抓起道长的手贴在心口,“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无端轻轻抽回手,意思是他不可能会说。 “那你能不能让我自生自灭?”程澈含泪求他,“你对我的每一点好,只会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无端又把他的右手十指扣住,意思是他不可能放手。 程澈见他还是不愿说,便将他整个甩开,独自沿着洱海岸边继续走去。 腹中仍在隐隐作痛,没有无端的搀扶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可究竟是孱弱的病体导致他心情沉郁,还是钻进了牛角尖让他久病不愈,抑或是二者相互胡搅蛮缠,一齐毁了他整个人...已经分不出因果了。 两道眼泪汩汩流下,程澈无声倾诉:无端...我不想与你争吵的...一点也不想。可我现在变得好怪,患得患失,一点就着。 而你的小将军那么坚强,哪怕大军当前、独守孤城也不曾动摇。 可我,却陷在这人间情爱里走不出了。 而他的支柱上前重新搀住他,语气试图轻松起来,“阿澈你看,前面有人放灯。” 程澈顺他视线看去,不远处的黑暗里,有数个当地人打扮的农户立在洱海岸边,他们手中一手持着纸灯笼,另一手持着: “祈天灯...” 这一带有上元节放祈天灯的习俗。 “阿澈,你想放灯吗?我去找他们讨一盏来。” 程澈轻轻松开他的手,“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道长便将手里的提灯交给他,“那你等等我。很快。” 待无端走远,程澈摸上了左耳耳铛。 偷听无端说:“是否还有空置的祈天灯卖我们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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