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整整三个日夜,无端才终于赶到目的地附近。 他每一步都沉重而顿涩,落在沙石地上,神志如扬起的尘土般涣散不清,只隐隐约约记得成澈的嘱托,以及榆宁日夜祈之盼之的粮草近在咫尺。 太子军营中的哨兵很快发现了他,一群士兵手持兵器将他团团围住。 无端立即从怀中掏出成澈的家徽,凭直觉吼道:“奉榆宁守城将军成澈之名,来此求得援粮!” 只能凭直觉,他已经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短短三个日夜,黑鳞与蛇毒夺走了他的听觉、他的嗅觉、他的味觉。 而右手手背布满了黑色鳞片,更罔论道袍遮挡的整支右臂,不见一块人肤。 道长终究低估了蛇毒的可怖。总以为还有机会活着再见成澈一面,可现在竟都没有了把握。 围着他的几个守军面面相觑。 “榆宁?” “成澈?” 无端一个字都听不见。只看那些守军一个接一个捧腹笑开,“昨天刚接到八百里加急,榆宁已经降了!” “你主子已经投靠金人了!” “听说成澈为了求荣甘愿做金狗的娈啊。” “小兄弟,我劝你另寻明主吧!” 无端自知他们吐出的绝不是什么好话,沉声质问:“你们说什么。” 便有士兵嬉皮笑脸朝他吼道:“成澈已经降了!!” 无端看他口型,大概知道前二字是“成澈”。 可他听不见:“成澈怎么了。” 扫兴的士兵耸了耸肩,“嘁,居然是个聋子。” “我看是个疯子。” “散了散了,弟兄们别理他。” 无端立即抓住其中一人,口中刚刚吐出二字,“粮草......” 便立即被狠踹一脚膝盖,接着被干戈架住脖子,“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滚”字的口型,以及那种不可能替他传达通报的鄙夷眼神,无端读得懂。他直起倾颓的上身,散乱的黑发下一对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为首的军人。 “滚” 军人被盯得浑身一震,又立刻扬起音量:“怎么!不想滚?弟兄们别和疯子浪费时间,直接当刺客处置了!” 尖锐朝脖子刺来,道长握紧沾鳞的右拳,“蛇。” 休怪我抢了。 黄沙呼啸而起,是黑蛇滑出他的右手,碾过发愣的数人,带出一抹遮天蔽日的黑影扑进太子营地。 他缓慢转身,如他来时那样,步履沉重离去。而他身后军营方向乱作一团,军号乱呼。有士兵燃起狼烟,高声呼喊: “粮仓失窃——!!” “粮仓失守——!” “不不,是粮仓失踪!!” 喊得什么无端已经听不见了,只是走着走着呕出一滩夹着碎鳞的黑血,他透过道袍按着腹部,触感是僵硬且凹凸的鳞状。蛇毒果然加速蔓延。 他心中了然。巨蛇囫囵吞下了太子的整座粮仓,虽说回到他手上时,重量并未沉重半分。 他也不在乎被干脆吞进蛇腹粮仓会变作什么模样,就算吐出又是什么模样。当然更不在乎泱泱大军失了粮仓是什么后果。 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就要死了。 无端寻到最近的车马驿,掏出成澈给他准备的盘缠,朝马车夫念道:“载我去榆宁。” 马车夫瞥了一眼,耸耸肩:“榆宁降了,你如今过去就是送死。” 无端听不见,只能读出对方不大乐意,于是掏出令牌,“加上这个。我要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车夫看着那黄金镶玉的成家家徽,眼睛都直了,“好说好说。不过嘛...只能载你到岔流镇。榆宁那边都是金人。” 无端直觉对方是接受了这桩生意。 其实就算马车夫不答应,他也做好了杀人劫车的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踏上马车车厢,然而没能坐入位中,便翻身倒在了厢内,再也无法动弹。 车轮缓缓起步,马车载着他滚滚驶向西北。马车夫无事便开始闲谈。 “你说金人入关是不是得先找北方佬麻烦,害,希望皇帝小儿撑久点!” “要我说啊,谁当皇帝都差不多,百姓都叫一个苦。” “只要不打仗,那就都是好的。” “谁能想到啊,成澈竟然降了。” “亏得他爹守了那么多年,到他手上竟然守不了半年!真是个吃白饭的废人!” “怕是养尊处优长大,遭不了半点苦啊!” 马车夫真该庆幸无端一句都没能听见。 道长在车厢内试图静坐调息,然而刚刚那一遭损耗实在太大。蛇毒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三轮七脉都发炎溃烂。而外化便是他身上的黑色鳞片麻疹般发疯生长,不死不休。 他不再白费力气,无力靠在车厢壁上,再次回想起师父最后的告诫:“你以凡人之躯染指神物,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端望着右手静默的黑蛇,勾唇笑了,“形、声、闻、味、触。我都能给你。” “但你要把我的眼睛留到最后。” “否则,我是要变成厉鬼的。” 他只想死前再看一眼成澈,一眼就足够他不留遗憾痛快往生。 无端缓缓闭上眼。 在混沌中时梦时醒,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道长立即睁眼。他仍能模糊看见,不过最多只是看马车夫掀开帘子朝他摇头比了个“嘘”,又钻出了帘去。 马车夫在外说道:“咱们先在胡杨林避避,外面大道上全是金兵。” “看来金人这是要攻长安了...” “——既然他们已经进关,那就把你送去榆宁罢。我看往后怕是...这第一座沦陷的榆宁,才是不沾战火的地儿了。” 道长已病入膏肓,用尽力气才掀起裤腿,黑色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脚踝,不用自视便知,他脸部以下的身体已如恶鬼般惊悚骇人。 他闭上眼,两道泪水缓缓流出。 阿澈,我把粮草带回来了,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可我如今...是这副模样了。这副模样,还能抱你吗。 同一时刻,东进的大道上,成澈瘫在八抬的銮驾中,却是被铁链拴着锁骨,随金人浩浩荡荡的大军东伐中原。 似乎有熟悉的嗓音在呼唤,他艰难睁开眼,没有月,只能对上灼眼的日晕。 无端...能抱我吗。否则...我看不见你在哪了。 那时谁都不知啊,这片大道边上的胡杨林,便是成澈与无端,此生往后最近的距离。 待金兵走远,前路便畅通无阻。马车载着无端继续向着榆宁方向前行,终于在道长离城的第十八日清晨,回到了榆宁城外。 一路过来不受阻拦,马车夫已经十分诧异,再抬头看榆宁关口,无一兵一卒放哨站岗,就连城门也大大敞开,仿佛一座空城。 马车夫下了车,缓缓走进城去。 阴沉沉的早晨,大片乌鸦盘旋在榆宁上空,黑压压如乌云压城,遮天蔽日,让昏暗的更加昏暗。他在中轴大道上刚走出两步,脚底即踏进一滩液体,那是沿着榆宁大道的沟壑缝隙,一路从城心蜿蜒而来的暗红色。 他抬起眼,呼之欲出的“喂——”成了尖叫的:“啊——!!” 声音传在死寂的空城,不留一道回音。 榆宁大道贯穿东西,三十年商旅往来频繁如流,逢年过节张灯结彩。如今,只剩数不尽的残肢断片妆点。 被砍死,被碾死,或被捅死,器官、脑浆、血液混在泥土中,化作许多颜色。马车夫能清楚辨别哪些是小孩婴儿被马蹄踏烂,哪些是女人半身衣不附体。而就在城中心,尸体与尸体被长矛串成某种异族图腾,如同怪异的祭祀品高高挂起。 马车夫陷在难以抽身的窒息中,又或许,空气在榆宁早已没有流动的意义。 一切都如死一般安静,唯有乌鸦扑打着翅膀,俯瞰人与人的手脚堵塞了整条泪河,血水又随泪河缓缓涌向颂云泊,最终染了整座大湖一层薄薄血色。 城已不城。榆宁,只是被镰刀收割过无数轮的麦场而已。 马车夫面色死灰,许久许久才从惊恐中回过神,立刻连滚带爬冲出城去:“屠城了!!金人屠城了!” 他掀起车厢帘子,只见他的客人不知为何好好的位置不坐,脸朝下倒在车厢里。 “喂!醒醒!金人屠城了!榆宁已是空城了!” 他翻过客人的身体,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那个客人,哪还是人啊。满面黑鳞,根本一具蛇皮缝制的人形偶具。 “啊啊啊——!”马车夫失声尖叫,撒开腿就跑。可一想到全身老小都靠这辆马车,又返了回来,用尽这辈子所有胆量将“蛇人”扯下马车,接着驾马疾驰而去,头也不回。 无端摔在榆宁关前,泡在半凝的、冰冷的血泊里,分明双眼已看不见任何光景,双耳也听不见什么风声,就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闻不出,甚至温度冷暖都难以察觉。 最后竟是某种直觉逼得他惊醒过来。 他凭着这份直觉,双手抓着一抔一抔土,指甲攀着一块一块地砖,拖着残破的身体想爬进榆宁关。 漆黑、寂静、无感。 被剥夺所有感官,他只剩虚无的空洞。唯有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知觉那样鲜明,鲜明得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阿澈,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还没见你最后一面,我不想死——! “啊...啊...” “啊.......啊...” 喉头生锈,细密鳞片布满气管。任凭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模糊难辨的音节,左右听起来像是: “阿澈..." 他缓慢爬进城去。 不知何时,好像能听见了。 有人莞尔笑: “你要活下去。”
第139章 阿澈,我回来了 醒了。 无端刚一睁开双眼,便被灼眼的日照刺得又眯了回去。 耳边是闹市区常有的熙熙攘攘人群喧闹,身旁也不断有路人来来往往。 而他像个宿醉的人仰躺在榆宁中轴大道上,不时有人瞥他一眼,鄙夷道:“啧,醉鬼。” 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城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生活。孩童追追打打,小贩走街串巷,说书人朗朗念叨... 他恍惚呢喃:“我还活着...?” 甚至身体如重获新生般轻盈,那折磨他的疼痛、混沌、晕眩全都如旧梦般不知去向。 无端懵然坐起,捂了捂额头。余光里右手干干净净、节骨分明。 是缠绕中指的那枚黑蛇戒指让他猛地惊觉:手上竟没有一片鳞片! 他连忙解开上衣,当即惊异万分,那噬心入肺的蛇毒居然都被医好了,一片鳞片都没有留下。 “...是谁破了我的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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