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并不抱什么期待,但还是描述了,“它通体漆黑,状如墨玉,头生犄角,目似陨星。既可大至吞天,也可小如细丝。” 老头笑而不语,一边撑船一边做思索状,久而久之,两人已经划到了洞庭湖中央。 无端松了松道袍领口,准备解衣下水。 老渔翁瞥他一眼,忽然说:“你在找的蛇,是巴蛇罢。” 道长一怔,“是。”顿时起疑,山野渔翁怎么会知道古籍记载的神物... 老头朗声笑道:“可你就算潜到水底,也找不见巴蛇的。”他摆好鱼篓,提起吊杆,无端眼见他分明没有上饵,却直接往湖泊里甩下鱼线。 道长当即站了起来,这才正眼端详老者。乍一看只是个普通渔民,但隐隐透出一股从容出世的气质,不似寻常老翁。 “难道你知道巴蛇在何处?” “坐下坐下,切莫惊动了我的鱼。” 无端没有坐下,反皱起眉头,直觉这突然出现的老人并不简单,“你知道巴蛇的下落。” “老头我说过知道吗?” “告诉我。”无端向前一步,小舟摇摆两下,“我受人之托,一定要收服它。” “受人所托?那他应该知道怎么找到巴蛇才对,你何必到处问人。” “他不知。是他的直觉。”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直觉!为了一个直觉,你就踏遍千山万水来寻一条传说的蛇?” 无端也不隐瞒,“不过是找条蛇罢了。为了他,刀山火海我都照样闯。” 老渔翁稳稳持着鱼竿,“你要收服那条蛇,可不比闯刀山火海容易。”他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怕是你要为此豁出性命。” 无端也笑得坦然,“我本就无多少时日可活。完成那人嘱托,是我今生最后的愿望。” “小道长啊,我看你年纪轻轻,怎就无多少时日了。” “......”无端不语了。 老人又笑:“莫不是你品行不端,惹祸上身了。” 无端闻言一怔,双腿一软,跌坐回了船舱里。 今夜无风。洞庭湖沉静如一面明镜,倒映着他们头顶天河迢迢,辉映淡紫的星晕,随两厢沉默缓缓流动。 湖泊也倒映着他们,一道士,一渔翁,一艘小舟。 舟与湖中舟镜像相对,如一分为二的乾坤两仪。 老渔翁语气沉沉:“你以凡人之躯染指神物,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端毫无惧色:“无论任何代价,我亦无怨无悔。” 老渔翁忽然朗声大笑:“好——!” 湖水倒映的渔翁相对垂钓,鱼线并成一道水天相接的直线:“你既已问过无数人,无数人都说没见过,那便是无形无象,无声无臭。” “可你既能描述其形貌,又岂非有神有气,有灵有显?” 无端怔怔看着面前渔翁,轻声呢喃,“所以,要去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方能寻到巴蛇。” 而老人不再说话,只闭上双眼,手持鱼竿一动不动,仿佛如道者静坐般肃穆。 静默垂钓中,忽然鱼篓一声动弹。 老渔翁拈手打开,分明根本没有收线,鱼篓里竟盛了一条刚上勾的活鱼。 “上钩了。” 无端霎时醍醐灌顶。 他起身,郑重跪倒在船舱里,朝着老渔翁虔诚拜下。 “徒儿...拜谢师父指点。” 待他平身抬手,舟中除他之外已空无一人。 不见鱼篓鱼竿、蓑衣老翁。 无端作深呼吸,盘腿坐在小舟中。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将神识与洞庭湖万物化归为一。意识与肉身的界限越发明晰,直到他是风,是水,也是倒映湖面的星辰皓月。 所谓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 就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洞庭湖倒映的镜像小舟中。 道长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刚一站起身,便有狂风大作,吹得他小船左右摇摆,几乎侧翻。 回首便迎上那条蟠龙般缠绕洞庭湖岸山峦的巨蛇。蛇尾盘绕群山之间,蛇头高昂而起,颈肋扩张,尤为猖狂。那扑面而来的飓风竟是蛇息而已。 立于小舟之中的道长,不足一片蛇鳞大小。 * 无端离开榆宁的第七天夜里。 司马媛冲进了成澈的将军阁。 “表哥!!” 成澈一愣,“阿媛?你怎么突然来了?” 司马媛显然是跑来的,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表哥!我哥和我爹,擒住了道长!!” “什么?!”成澈当即拍案而起,着急之余又心说不对,无端只去了七天,难道他真这么快回来了,“你确定是道长?” 司马媛点点头,“我亲耳听我哥说,方才在颂云泊湖畔捡到了无端道长,道长遍体鳞伤,身上还死死缠着一条黑蛇。” 成澈更是惊异万分,“蛇?!”“黑蛇”二字几乎坐实了道长身份。他连忙走出案桌,让司马媛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偷听的。我哥说道长捉回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便把他关在地窖里...”司马媛抓着衣袖,急出了眼泪,“这些年他们一直记恨道长坏了你我婚事,对他怀恨在心,我怕他们对道长不利。” “无端他,当真这么快就回来了...” 成澈闭了闭眼。 是啊,他的道长总是不会让他久等。 就像说好了闭关三十年,只用了七年。 会不会说好了三十天,也只用了七天? “表哥,怎么办?道长他怎么会遍体鳞伤?”司马媛再度出声提醒。 成澈沉不住了,不论如何,只要无端有一点遇到危险的可能,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他立即提起长剑,领了一队十数人的小队,与司马媛赶往府上。 兵马包围司马府门前,成澈下令:“进去后不伤无辜。我只要他们交人。” 接二连三、气势汹汹的“是!”响起,成将军便领兵冲进府里,吼道:“司马诚,把人交出来!” 话音刚落,却是身后惨叫连连。他转过头去,只见小队中半数手下忽然拔出暗匕来,将另一半毫无防备的队友割喉。 “你们?!”成澈连忙抽出长剑,而下一瞬,便有数把来自手下的匕首抵在他喉咙上。与此同时,又从府中鱼贯般冲出数个躲藏的家仆,夺走他的长剑,将他双手狠狠钳死。 成澈自知中了陷阱,抬眼看司马媛,“阿媛...?” 少女同样惊愕万分,“你们干什么!” 有家仆不由分说锁住司马媛胳膊,往府里拖去,“二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 司马媛连连辩解:“表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少女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故意让我偷听的!!” “表哥你信我!” 在女儿越来越远的哀嚎嘶吼中,司马诚缓缓走出府邸,面不改色,“成将军,你可知道如今军营里还剩几个是成家训出的精兵,又有几个是两年来新征的百姓?” 成澈一怔。 猛然回想起酌云真人的预言。 ——司马一族家底雄厚,威望颇深,如若未来两家离心。榆宁百姓听从的、听信的,仍会是司马一族。 他率领的早已不是军队,而是百姓。 成澈往前挣扎,“放了无端。什么怨恨都冲我来。” 司马诚冷冷一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道士,也没有什么蛇。” 成澈瞪大双眼,难以理解,“你怎么知道…蛇?” 司马诚面不改色,“衍儿平生第一次射下鸟雀,偏偏就是你那只信鸽。成澈啊成澈,这就是命!” 成澈大脑一阵轰鸣: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冲他去的。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司马诚阖上眼,“有人想见你。而我只负责带你去见他。” 他大手一挥,即有人握着刀柄往成澈后脑砸下,成澈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你们几个,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成将军决意降了。” “剩下的随我送将军出城,走地道。”
第134章 夹着石砾的泥沫 一盆夹冰的冷水从头浇下,成澈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火把的光亮进入视线,毛毡的膻气涌入鼻腔。 有人笑脸盈盈,话里带讽,“贵客,真是好久不见。” 成澈抬起被冰水打湿的眼,当即面如死灰,“完颜於昭?!”不用环顾四周便知,所处之处是金人大营。 他立即想起身反抗,然而不知怎的,双腿双手分明没加束缚,却全都使不上劲,仿佛骨头都被融化。 “别徒劳了。你已身中乌仑的化骨散。”大金汗王双腿大张,肆意靠坐汗王座驾中,烛光将他乌仑血统中立体的部分拉得更加深邃。 “化骨散...?” 完颜於昭薄凉笑着,“为了让你尝尝颂云泊湖水的冰凉,只给你下了半剂。” 他抬了抬手指,又是一盆夹冰的冷水从头浇下,这一次完全浸透了成澈的衣物,让成澈整个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汗王支颐笑着:“你究竟是哪儿请来的神仙,竟能片刻融了整片大湖。” 冰凉刺骨中,成澈终于忆起晕厥前的记忆,“司马诚...出卖了我!” 话音刚落,司马两父子便从身后进入成澈视线,在完颜於昭面前,司马诚目如死灰谦卑恭敬,司马况战战兢兢手脚发抖。 成澈想扑上去揪住领子问个明白,但只能徒劳嘶吼,“你们!成家待你们不薄!” “不薄?若真不薄,你敢逃婚?”司马诚愤怒万分,“你逃婚就是根本没把我司马诚放在眼里!当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完颜於昭换左手支颐,耐心听着,仿佛在欣赏一场滑稽表演。他看向司马诚,“字据里你们可是承诺‘全军’皆降。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啊。” 成澈的质问撕心裂肺,“完颜於昭刚刚吃了败仗!为什么要降?你们为什么要降啊!” 司马况出声劝降,“表弟,事已至此,你也该明白了!榆宁城,你守不住了。” “怎么守不住,榆宁天险!”成澈狠狠瞪着完颜於昭,“若不是内贼,他永远踏不进榆宁半步!” 被骂作内贼的司马诚面不改色,“汗王身后有草原与西域诸国支撑。你呢?孤木难支,你拿什么与汗王斗?”他提声怒吼,“榆宁粮仓已经一滴不剩,我不能让你固守到榆宁人人相食!” 成澈声嘶力竭:“等无端运回粮草,我们还能守啊!” 提到这事,司马诚便气上心头,他指着成澈鼻子,“事到如今你还指望那道!运回粮草?就凭那条不存在的蛇?成澈!你疯了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癫狂!” 成澈满心悲愤,欲哭无泪,忽然失了回嘴的力气,只能呢喃,“可他真的可以...他真的会把蛇带回来...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不能相信我...”
208 首页 上一页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