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出楼阁去,却见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碎沫。 成澈抬手接住,在掌心揉碎,“嗯?不是雪。” “是灰。”无端的声音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成澈顺他视线看去,当即也大惊失色。这灰烬竟是顺风从未有山飘来。 ——无所观在熊熊燃烧,让未有山山腰仿佛聚着一团触目惊心的火球。 两人相视一眼,当即策马奔进古道。 只见无所观前竟聚满了手持火把的榆宁民众。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皆有。 “喂——你们做什么!”无端一下马便被团团围住。 百姓高举火把抗议,嘴里喊着“道!” 成澈来得稍迟,见到此状也立即下马,冲进层层人群挡在无端身前,“你们可知纵火该当何罪!” 见到成将军,愤怒的人群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连连后退。 成澈瞥了眼火舌中的无所观,又看百姓手中的火把,他怒道:“是谁驱使你们的!”话一出口他便大概猜到了。——司马诚。 他这句话却也激起了民愤:“道害人在先,该军法处置!” 又有人喊道:“不除道,天理难容!” “将军,千万要为我儿讨个说法啊!” “我夫君不是战死沙场,而被自己人活活冻死!” 看成澈被追问为难,无端轻声说:“成将军。算了。” 他向前一步,“是本道有过在先。诸位百姓烧观泄愤情有可原。” 百姓却不接受他的让步,“道!你不得好死!” “道把我儿子还来!” “若是酌云真人还在,榆宁定不会被围困至此!” “榆宁已经容不下你这道了!” 成澈试图以理相劝,“诸位百姓,若非道长,完颜於昭已经渡过颂云泊,只取中原了!” 人群中却传来反驳:“那倒好!反正中原人也不在乎咱们死活了!” 随即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他们一点粮草都不支援,咱们还凭什么替他们守啊!” 又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成澈试图稳固民心:“榆宁危难,士气如此涣散,岂不是正中金人下怀!” “我们应当一致对外,而非内斗!” 无人在乎他的努力,仍是愤怒的面孔、不满的面孔、狰狞的面孔。 “先杀道!” “道不死,天理难容!” 百姓莫须有的怨气让成澈头痛欲裂,如今榆宁人已看不出那些年宠他敬他的半点。 战争、饥荒、严寒,足以把人变成恶鬼。 成澈艰难抬起眼,愤怒的百姓浸在火光的笼罩下。交叠的情绪、模糊的五官混沌重叠着,如同凶神恶煞的鬼魂拉扯他每一根神经,啃咬他每一块血肉。 “成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除非道能变出粮食!” “谁能救救咱们?” 成澈捂着头,痛得半曲身体,“我的头...好痛...” 眼前断片似闪过那条足以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 “澈...?” “无端...我的头好痛...”黑蛇一双无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成澈,仿佛要盯得他灵魂出窍。 成澈忽然确信:那条蛇,它真的存在,它一定存在。 却听“刷”得一声响,无端抽出了他的佩剑。 人群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别为难你们成将军。”道长抬手将锐剑抵在颈肉上,“本道会自行了断。” 成澈当即清醒过来,吼得撕心裂肺,“我不准!你放手!” 他伸出手要夺剑,却被无端避开。 无端将剑抵着喉咙,一步一步后退出人群,踏入无所观的火光中。 成澈连忙追进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百姓吼道,“都给我退下!再有逗留,一律按烧山严惩!”他的愤怒前所未有。 人群当即鸟兽散去,而成澈追到了刻着“无所观”三字的岫石前。如今,整座无所观都已付之一炬,再也无力回天,只剩这块岫石孑孓孤立。 而无端背向他,大概在看“无所观”三字,长剑仍然抵在颈处,“师父怎么敢把无所观交给我...” “无端...别...把剑还给我。” “如今全观经书神龛付之一炬,我就是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他老人家了。” 成澈眼圈通红,“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别!” “可我从不后悔。成澈,再来一次,我照样救你。”道长缓缓转身,“我不在乎这座城是否还容得下我。我只在乎他们是否还会为难你。” 木头焚烧得噼啪作响,经书飞灰随风乱舞。火光的红色倒映在他们湿润的眼中,如晕开的朱砂。 “别...无端...你不能这样死去——”成澈从哀求变为命令,“我命令你放下剑!” 却更是徒劳,无端毫无惧色,“成将军,我虽没能为你战死,但为你排忧而死,同样值得。” 成澈连连摇头,人到末路,只能苟延残喘般搬出那些誓言,“我们说好要走遍河山,你忘了吗!你答应我要白首偕老,都忘了吗!” “抱歉。我要违约背誓了。”无端苦涩笑了,“阿澈,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了。 听到“违约”二字,成澈双目完全冷却,他哑声打断他,“那你把木簪还我。” “好。”无端苦笑着抽出木簪,他的发髻随即散开,黑发夹着灰烬在火色的风中缓缓飘动。 却未曾想成澈猛地抄起他掌心木簪,竟将那尖锐抵着喉咙,红着眼怒道:“再不松手,信不信我先死给你看?” 他抵得很深,喉头一道骇人的凹陷。 无端当即脸色煞白,“成澈!你——!”他手中佩剑霎时落下,重重砸向地面。 再也没有任何赴死的决心,甚至半点尊严都强撑不出,他只能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证明他已经松手。他请求、恳求、哀求: “阿澈,阿澈,我松手了,你别弄伤自己。” ——成澈永远知道如何用折磨自己来折磨他。
第132章 惟愿为你燃尽余命 成澈抵住喉咙的木簪终于松了,他向前两步拥住道长,如同失而复得般嚎啕,“别这样吓我啊!” 无端按住他,望着火光摇曳的道观,顿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群情激愤。你包庇了我,往后如何服众?” 成澈却有了答案,他牵起无端的手,“我不包庇你。我要你将功补过。如何处置你,到时百姓自会定夺。” 无端怔神,“你终于同意我应征了?” 成澈摇摇头,“不...我接下来说的,无异于痴人说梦。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信你。”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对付恶鬼吗,我全靠自己就进了结界。” “...记得。后来我问过你,你也说不出一二。” “我确实说不出一二,因为...我靠的是直觉。”成澈陷入回忆,“为你打磨木簪的时候,为父亲入殓的时候,许多许多时候...包括现在...那种直觉都出现了。” “直觉...?” “我最近越发相信,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指引我们相识相爱,指引我作出每一个决定...”成澈说着说着笑了,“是不是像痴人说梦?” “不。”无端沉下声,“我也从未告诉过你,阿澈,你的命数非同一般。所以我至今都算不出你的吉凶祸福。说不定...真有什么在指引你。” 成澈一怔,他从怀里掏出他那块雕金萃玉的成氏家徽,郑重放进无端手心,“那你听我说。” “无端,我要你运回太子这么多年许诺,却从未给过的粮草。” 无端却根本接不住手中的家徽,如果不是成澈前面铺垫那么多,他一定确信成澈就是找借口送他逃离榆宁。山遥路远,封锁重重,凭他一人怎么可能。 “这也是...直觉?” 成澈点点头,“我知道只凭一人谁都无法办到。所以...”他语气越发坚定,“你要收服那条蛇,让它为你所用!” “蛇?” 反应过来是哪条蛇,道长当即难以置信后退两步,肩胛贴上岫石,他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认真的。”成澈温温笑着,“无端,是你说的。只要收服那条蛇,榆宁便有救了。” 道长仍是难以置信,“你就那么确信,那条蛇真的存在,而我能收服那条蛇?” 成澈按着心口,语气如宣誓般,“我确信。就像我确信无论转世轮回,我都照样爱你。” 无端闭上眼。既然成澈相信,那么他也相信。不如就让他用最后这段时间,全力实现成澈的托付。他揽过成澈紧紧拥住,“好。我答应你,一定找到那条蛇,一定收服那条蛇。” 成澈抬手为爱人轻轻挽起发髻,别上木簪。这世上能相信他这么荒诞无稽的“直觉”的,只有无端了。 “无端,谢谢你。如今困局只有你能帮我。” “谢什么。”无端把他按得更紧,“此生我已别无所求,惟愿为你燃尽余命。” 成澈倚靠着他,“早去早回,今日便出发吧。不能再让百姓找麻烦了,你走水路。” 简单收拾行囊,午后时分,两人站在颂云泊渡口,如过往每一次并肩眺望那座湖心岛、那棵银杏树。 只是这一次,无端将乘舟远行,成澈留在岸上。 湖水浩浩渺渺,天地万物萧瑟凋敝。 成澈棕黑色的长发被那道陈红色发带牢牢系着,马尾的发丝在风中浮动。 他将行囊给无端背上时,才终于察觉,他们两个要分开好一阵。 于是成将军忽然又变回了阿澈,阿澈嗫嗫:“要有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道长将成澈鬓角乱发仔细别到耳后,“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不觉腻吗?” “这么多年...是啊。从十岁与你相遇,到如今已经十四年了...”成澈望着湖心岛,陷入回忆,“不算你闭关的那七年,还有整整七年我们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我只觉得,还是太短太少了,恨不能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与你一起。” “傻阿澈。”道长凑近成澈唇上啄了一口,“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小别胜新婚?” 成澈乐呵呵傻笑起来,悄悄唤了一声“夫君”又扑进怀去挡住羞涩,“那你也得快点回来。我不想等太久...” “嗯。尽我所能。”无端心算路程,“保守算来,大概要三十日。” “你这么厉害,一定不要三十日。” 无端笑了,“说不定二十日就回来了?” “不对。我的无端道长肯定只要十五日!” 两人相视笑开,都知对方在怀念几时几日的陈旧往事。 无端轻声,“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真只要七日。” “好...好。”成澈泪光蓄满眼眶,“一定只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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