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踏入小舟,重重握了成澈的手,正色嘱咐:“我不在城里,你要多多保重。” 成澈温温笑了,不愿放手,“我会的。” “那...事不宜迟,我启程了。”无端反复摩挲掌心熟悉的触感,某些话呼之欲出:阿澈...要不和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榆宁...再也不回来...放这些人自生自灭...放这座城自生自灭...好吗? 这是他唯一唯一瞒着成澈的真心话,却也是永远说不出口的真心话。 成澈已经泪流满面,“无端...我在榆宁等你回来...” 是啊。会和他走的不是成澈。成澈只能等他回来。无端藏住苦涩,只求这一去,不要就遭遇了他的死劫。 “我答应你。一定回来。” 成澈轻轻放开他,抹了抹双眼泪水,又紧紧拥上。 寒风的凛冽中,想留而不能留的人,将离而不愿离的人,相拥而吻。 无端轻声承诺:“阿澈...阿澈...我一定快去快回。一定不让你久等。” 成澈温温笑,“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就像大婚那日,那夜,我始终都在等你,” 道长最后握了握成澈双肩,又吻了成澈眼角两枚泪痣,好不容易留恋松了手,撑起长桨。 他凝望成澈许久,终于轻轻一推,小舟便顺风离了渡口。 成澈追了出去。他沿着湖岸小径去追无端的小舟,他们的小舟。被湖风、雪沫、眷恋与思念包围着,成澈情不自禁喊道:“无端——!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而道长的视线同样拉扯着他。阴郁的午后,颂云泊蒙着一层蓝灰色的薄纱,终于纱幕层层叠加厚重,是他们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成了彼此泪眼婆娑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成澈追到了尽头,目送小舟消失在颂云泊的尽头。四野铺满纯白的雪,颂云泊更是平整无暇,唯有一草深黑破败,宛如泼墨挥洒的水墨山水画。 岁岁年年、日日夜夜,将有人挥墨反复描画这道苍茫雪景。 将有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反刍,不断反刍。 反刍离别的悲怮,以及浓得像霭的思念。 爱人与爱人,就此死别。 无端离开了榆宁。 带走了阿澈,只剩下成将军。成将军收拾好心情返回榆宁关,登上城楼,埋首进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 心情却不再像过往穷途末路般沉重,他知道只要等无端收服了蛇,带回了粮草,就再也不怕金人围困了。甚至,可以依凭蛇的力量剿灭金人。 想着想着成澈浅浅笑起,虽说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样确信无端能收复巴蛇,但他相信道长能,道长一定能。 成将军抬首揉揉酸涩后颈,却忽然望见窗边停着那只黑鸽。 成将军立即笑开。有人还没离开多久就迫不及待写信了,不过也对,走出榆宁这块地儿,信鸽便飞不到了。 他小跑到窗台边,连忙取下信笺,只见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成澈恍惚念出。 不知怎得,看笑了。 真是好丑的字。简直是鬼画符,想必是在摇摇摆摆的小舟中勉强写下。 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反复咀嚼着几字,成澈心中莫名涌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戚。 咸涩滑进嘴角,他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涕泗横流。 我哭了。可,为什么。 他按着下唇,莫名的悲哀竟让他哭得声嘶力竭、难以自抑。他渐渐站不住,伏倒在窗台边,望着远方颂云泊。 无端...我只是忽然没了把握。 此生,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你付出的代价,真的只有五年阳寿吗。 趁无端尚未行远,成澈连忙奔进案桌边,撕下一张信纸,挥细毫写道:“不论能否收服巴蛇,你一定优先保全自己。” 边写,他边暗骂自己好傻好笨,依依离别的时候怎么忘记叮嘱那个冲动道长千万不要为了收服巴蛇连命都舍弃了。 ——只是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无端一定能顺顺利利收服蛇。 他仔细别好信笺,朝空放飞信鸽,“无端,早些回来。” 与此同时。司马府。 司马衍在院中摆弄弓箭。 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等我练成一手百步穿杨,就一箭射下完颜的狗头!” 余光里的天边,有黑鸟向颂云泊的方向飞去。 “什么,是乌鸦!” 金人战旗的图腾就是乌鸦。 少年高高举起弓箭,张弓拉弦,对准了那只“乌鸦”,“死乌鸦!去死吧!”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射下过飞鸟。然而随他松手放箭,“咻”一声巨响,长箭竟直接穿过“乌鸦”胸膛,射了个对穿。 “乌鸦”鲜血喷涌而出,扑腾着翅膀,落在司马府院中。 司马衍大喜过望,一蹦三尺高,“今晚终于不用吃马肉咯!” 他奔去后院,拾起那只眼中再无光泽的死鸽,“好你个死乌鸦。” 却瞥见黑鸟脚下别着的信笺,“这是...?” “这一定是...!” “金人情报!” 他当即两眼放光,一把摘下信笺,奔也似的跑去书房交给了司马诚。 * 司马府地下有条地道,蜿蜒曲折,直通关外。是司马一族在榆宁立足的早年,为躲避频频战乱而修建的逃生要道。 夜里,司马况穿过地道,从金人营地偷偷摸回了司马府。 司马诚上下扫司马况,“没缺胳膊少腿吧。” 司马况连连摇头,但显然与完颜於昭打交道让他心有余悸。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严严实实包裹的画押字据,“父亲,您提的要求,汗王看过了。” 司马诚一瞥儿子,“这就叫起汗王了?”他话锋一转,“完颜於昭怎么说。” “他答应了。只要守军开关投诚,他只借道进关,绝不动榆宁百姓一分一毫。” 老人展开字据,只见上面盖着一道金人军印,“盖了军印...” 司马况一拍胸脯:“亲眼看他盖下的,不会有假!” 又犹豫半晌,“父亲...姓成的怎么办?” 司马诚冷笑着将成澈的信笺摔在儿子面前,“衍儿打下的信鸽,自己看吧。” 司马况拾起,“这是?” “成澈的笔迹。绝不会错。” “啊?巴蛇?什么玩意儿?” “《山海经》里记载的奇蛇,传说能吞下世间万物。” 司马况一脸不解,“我不明白,这是写给谁的?” 司马诚一掌拍在桌上,“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蠢儿子!除了那道还能有谁?” “他、他派那道士去找什么蛇...是想?”司马况呢喃,“他该不会想把全城性命压在一条传说的蛇上面吧!” 他后退两步,连连颤抖,“成澈疯了。成澈真的疯了。” 司马诚冷冷一笑,“百姓危在旦夕,他竟被道迷了心智!往后...怨不了谁了。” 司马况冷静下来,手掌横在脖子面前,做了一个切割的姿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父亲目光悠悠,“成澈得活着。开关降敌是遗臭万年的罪名,不能让你我司马家背上。” “那怎么办?成澈那小子怕是打死都不降啊。” “这便与你我无关了。”司马诚大手一挥,“我们只消把成澈带到金人面前。让他投降,是金人的事。” 司马况浑身震悚,金人什么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在金人手下,他再不降也得降...” 司马诚阖目,将信笺投入烛火焚烧,“好一个‘保全’。可惜这信是送不到道手上了。”
第133章 切莫惊动我的鱼 七天六夜的日夜兼程。 无端赶到了洞庭湖畔。 洞庭一带比榆宁暖和不少,又值冬季里罕见的朗朗晴日,湖光山色在午后暖阳中浓烈灿烂。 可道长无暇欣赏,只能风尘仆仆站在湖岸边,关于那条传说中的巴蛇,他毫无头绪,更无从下手。 这一路他逢人便打听消息。把蛇往大了描述去,结果便是从未有人见过所谓足以吞象的巨蛇;把蛇往小了描述去,那就是山林间司空见惯的野蛇,根本大海捞针。如果说这条蛇会变大变小...立马被当做疯子赶跑。 无端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掬了一抔湖水解渴,冰得他肺腑都要冻上。 看着碧绿湖水,心说:莫不是真在湖底吧。 南方气候温和,洞庭湖不像颂云泊那样整面冻住,可若是潜进水里去找,怕是不出几时也会失温冻僵。 可不论如何,只能试试了。 他在岸边寻了块突起的巨石,端坐其上阖目调息。调息乃是将神识与天地自然融合为一,待到肉身充盈了天地间的阳气,便能暂时抵御湖水的冰冷。到时潜进湖里,便知是否真藏着所谓巴蛇。 …… “喂——小道长?” 一声喝打断了无端的静坐调息。 他缓缓睁眼。一个来回的调息过后,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天气依旧晴朗,洞庭湖漫天星子密布,星光灿灿洒在湖面,与颂云泊倒也没有太多分别。 “喂,怎么不理人——” 无端朝声源望去,只见距离他不近不远的湖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舟上有个老渔翁。分明是大晴日,却披着蓑衣。 见无端不语,渔翁又喊:“我们这块没有道观,你是哪来的道长?” “......榆宁。” 渔翁若有所思,爽朗一笑,“榆宁啊,榆宁可是个好地方。” 无端轻叹,“曾经是。” 渔翁支起浆,将小船朝道长靠去,“老头我正好信道。算咱们有道缘,道长你若是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无端闭了闭眼,身体积蓄了一整日的阳气,也差不多是下水的时候了。于是踏下巨石缓缓朝老翁走去,唤了一声“道友”,“把本道送至湖心罢。” 老翁摸了摸短短的胡须,“老头我正好也要去湖心钓鱼,上来吧。” 无端也不客气,直接登船,坐在船头,“若是如此,我再求一事。” “噢?” “我到湖心,是要下水寻一样东西。出水后你再捎我回岸,如何?” 老翁长长“诶”了两声,“道长该不会是要下湖寻蛇吧?” 无端一怔,“你怎么知道。” 老人支起浆,将两人往湖心划去,“老头我听人说啊,最近有个外乡道士逢人便问在这一带有没有见过大蛇。就是道长你吧。” 无端轻轻颔首,“是。” “可是老头我不懂,水蛇不都在岸边吗,怎么下水找。” 无端放眼眺望洞庭湖晚景,夜幕星河,荧荧灿灿,“我是在找一条蛇。但不是一般的蛇。” “噢?老头我在这洞庭湖钓鱼几十年了,你不如也和我描述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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