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成澈气得双肩颤抖,死死咬着下唇。 他气。 他气无端就这样擅自背负一切。 他推了一把恋人胸口,“那你以为我不懂你吗?” “你自作主张带我回榆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成澈都一点错没有...是吧。” “要怪,都怪你作了决定...是吧。” 他咬牙唤了爱人的名字,“无端!你就是想替我背下一切!” 背下一切罪过因果。 无端默认了。 而往后一切也证实,当年成澈说的一点没错。 把成澈送回榆宁,是无端将近千年漫长的岁月里最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可无端庆幸,是由他承受这份悔恨。一千年,他只恨自己。 “喂,送到了,赶紧下车!”马车夫吼道。 成澈掀开帐子,提着行李下了马车。 熟悉的榆宁关入口,熟悉的士兵身着熟悉的军服簇拥着马车。是在迎接他。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神色肃杀的士兵才恍然回神,自己真的回到榆宁了。 “成、成公子。将军说他要见你...他现在...就在关口城墙上。” 无端跟着下了马车,“我一起去。” “不、不。那个,道长...”士兵犹犹豫豫,“将军说他不见你。” “他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士兵看了眼成澈,“将军原话是,‘让那个道士滚回无所观,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无端嗤笑一声,“行。”他耸耸肩,“那我回观了。” 成澈望着无端朝未有山入山道口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两步,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阿澈交给道长。 没有人多说一句道别,只是相互深深凝视彼此,而后各自转身离去。 既然回来了,他们都有彼此的一地鸡毛要收拾。 离开两个月,榆宁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照常赶市劳作,仿佛完颜於昭的叛乱没有带来一点影响。 成澈缓慢而僵硬登上榆宁关关口城墙,望见他父亲正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草原。成澈忽然百感交集,某种对家人的眷恋之心不由涌上心头。 两个月不见,父亲也沧桑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些了。 成澈走到他身边,“父亲…我听说乌仑……” “啪──!” 比那震动耳膜的响声先到的,是左脸上的刺痛。 “你走后,你母亲一病不起,上月已经去了!”成甚甩手离去。 这一巴掌盖下,成澈耳朵嗡嗡作响,深处在楚楚发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耳道缓慢流出。 伸手一碰,是血。 * 无端一阶一阶登上无所观整整八十一道刻有九宫八卦的门阶。 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脸,已经做好了被师父狠狠掌掴的准备了。 师父说他无端无端,是行为不端。倒没说错,他确实行为不大端正。 他小时候,师父的授课教化是一律不听,就爱掏出从藏书库偷的符咒书钻研;宵禁时分也不睡觉,用师父的炼丹炉烘山鸡,香味全观都闻得到;闲着没事干就甩墨汁在道观白墙上乱涂乱画,嫁祸到废物师兄头上...... 后来长大了些,又得道出关,酌云便不管他了。于是他每日与成澈厮混,不研习读书了,也不思进取了,明明身为道长,观中事务也一概撒手不管。 后来又长大了一些,从每日与成澈厮混,变成了每日每夜与成澈厮混。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无端忽然忆起,出关后,酌云对他只有过一项约束。 躲过你的情劫。 可哪怕是这一项,他也没能遵守。 反正每当他行为不端被酌云发现,都要被狠狠甩一巴掌。当头对脸,毫不客气,好像恨不能把他脑子打出来摆端正再装回去。 酌云说,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无端的反省是,下次要换边脸挨巴掌,不然脸都要被打歪了。 好吧。这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求一句下不为例。 他探头探脑走进无所观。 前院那块巨大岫石上竟蒙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灰。 不应该啊,分明每日都有人擦拭。 再踏着那以北斗七星方位排布的石桥穿过观中湖,道长更是诧异。湖面竟飘满了残枝败叶。 不该如此啊。把堂堂门面整成这样,那老头不得气坏了。 而整座无所观,也安静地有些太过异常。 无端恍然环视前院,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没有往来香客,没有扫地道士。 某种预感油然而生。他顿时迈开步子,往主殿奔去。梁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四字行草依旧,可偌大香堂,竟不见一丝香火烟气。 没有高香,没有贡品,没有烛火。 唯有那蒙灰的巨大神像垂目看着无端,漠然而无谓。 ——你已身陷情劫,无法回头。 ——往后,无所观由你一人主持。 无端被镇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 他不可置信奔出殿去,口中连声唤着: “师父──” “师兄──” 好像又回到了三岁那年。一次他噩梦惊厥,嚎啕大哭,不喊“爹爹”、“娘亲”,喊“师父”、“师兄”。 那个黄昏,他踏遍了无所观。 人去楼空。 仿佛过去二十年,都是他大梦一场。
第127章 番外2:完颜 (本书反派的个人番外) (内置可能让人不适的情节) (与主线关联不是特别大,但有关,如果实在讨厌反派、不看也没关系!) 1 母亲曾经有过一本诗集,是她从中原带来的陪嫁之一。藏青书封,米白纸页,都是草原见不到的颜色。母亲极珍爱那本诗集,每逢明月高悬的夜晚,她便手捧诗集坐在青草坡上,倚靠着熟睡的绵羊,挑选一首娓娓唱念。 诗里常写明月,她也常念明月。每每念罢一首,她总会慨叹:草原的月,不及江南半点好。 十二岁前,有成百上千个乏味枯燥的夜晚。母亲将她故乡的语言、故乡的礼法一一教给了我。 十二岁那年,母亲烧了她的诗集。搅拌进乌仑的烈酒里,对着明月喝下了一整碗。 2 就像草原的月,不及江南半点好。乌仑女人也与中原女人全然不同。 “太阳”在乌仑语中与“暴戾的男人”同音,它将女人的皮肤晒成黝黑龟裂,将女人的体格炼成粗糙强壮。这样乌仑女人才能每日劳作,满身奶滴,满手膻臭。她们只靠自己的嗓门就能吓退暗中接近牧场的狼群,当然也能在擒获野狼后撕下厚重的狼皮。 而我的母亲干净清澈,从前,她的十指只碰草叶上未干的露水,双腿从未踏进过泥泞。尤其她的语言音调平和,像是草洞里幼鼠的轻声细语,无论吩咐还是咒骂,每句话都纤细得不堪一击。 唯有被汗王扛进帐子后,她会扯住嗓子,像一匹正在被宰杀的羊羔。撕心裂肺。 或许,对母亲而言,每一次行房都是强暴。乳母说生下我当晚汗王便进了她的毡帐,从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生产。乳母说她太过脆弱,迟早被乌鸦分食。 于是,母亲永远在避免与汗王接触,尤其是单独接触。每逢夜晚降临,母亲都尽其所能与我待在一起。 她教我礼法,为我读诗,讲念中原的故事...她并不是打算教会我,只是为了逃避汗王的蹂躏而已。 所以她也从没想过,我真的能学会。 我用尽全力去背诵、去钻研那些永远不会用上的异族语言,尽全力去模仿、去学习永远不会用上的异族礼法。说到底,只是想让她多看我一眼而已。 你懂吗? 在那个抬头苍茫渺渺、低头湿泥浑浊的草原上,母亲,母亲的幻想,母亲的思念,是我每日赖以生存的一切。 3 有一项中原礼法,母亲常常挂在嘴边:在中原,男人一生只娶一位妻子。相爱者在彼此家人的祝福与簇拥中拜堂为夫妻,从此白首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很羡慕。毕竟乌仑并无婚姻的说法。男人想骑任何女人,随时可以骑任何女人。——当然,前提是不会被乌仑女人反手杀死。 否则我怎么会有那么多同父异母的“手足”? 乌仑选拔汗王的仪式,知道吗? 旧王死后,他所有儿女会与他的尸首一同被丢弃在寥无人烟的草原深处。 经过混战厮杀,活到最后的那人,便是乌仑新王。 你知道我并非乌仑纯血。有一副外族的面孔与身形。 而乌仑人自然而然...视之为耻。 于是到死,我的“手足”都未正眼瞧过我。到死他们的双目仍然填满愚蠢的疑惑,怎么就,怎么就败给了应当注定被他们拳打脚踢、唾弃谩骂一辈子的我? 如果你再早些时日拜访草原,就会看到有男人女人被斩去手足,赤裸倒吊在我的毡帐前风干。 每天晨起,我都会观察他们的变化,从柔软弹性到紧致干燥。 我有时会与他们说说话。 羊奶被浇上马粪的感觉,知道吗? 脑袋被按进泥泞的感觉,知道吗?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母亲全都知道,甚至我就在她面前被兄弟手足按在粪堆里,而她漠然旁观。 大概她根本恨不能我被折磨到死。 可惜我没死。 不论尽数吞下整碗粘粪的羊奶,还是呕出一滩夹虫的烂泥。 我讨好,奉承,蛰伏。终于他们对我放下一切戒备,让他们到死都以为我当真是心甘情愿作一条无望的臭蛆。 寥无人烟的草原深处,我将他们一个皆一个击溃杀死,从身到心,无一幸免。 4 许多年的日日夜夜,母亲与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语言交谈,厌恶同一道月亮,诅咒部落的所有。 你觉得,她会不会有一瞬,哪怕一瞬真的爱过我? 没有。 5 十二岁的秋天,部落随水草生长迁往未有山山麓。 未有山在乌仑语里被称为“神也翻不过的围栏”。恐怕此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太阳即将淹没于崇山峻岭,未有山投下的阴影厚重如幕,夜色比以往任何季节降临得更早更深。而部落里,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陌生面孔的异族男人。 中原商人。 商人打开他的行囊,里面是数不尽的奇珍异宝。虽说乌仑人对于不能放进嘴里的玩意儿都不屑一顾,但男人还是极尽全力推销他的商品。 他与商队走散了,想在部落借宿一宿,以免在野外沦为饿狼果腹的食物。作为交换,他说他会将背包里所有珍宝都献给乌仑汗王。还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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