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什么?” “...没什么。” “阿澈,你说清楚。” 成澈沉默许久,“...探子来报,今夜二更,金人将横渡颂云泊。” “什么?!”无端心头一痛,不可置信成澈又要出城迎战了,他试图宽慰自己,“金人这是自寻死路,湖面怎能承受千军万马蹄踏。” 成澈抬手接了两片雪花,“近日天寒地冻,只怕,并非没有可能。” “那你——” “以战代守。绝不能让他们渡过颂云泊。” 无端脑子很乱,“如今榆宁守军只剩三成...”他按住成澈肩膀,“不如放金人绕过榆宁,直接攻打中原——” 成澈打断他,“那这两年榆宁的苦守是为什么,父亲的死,又为什么。” 劝不动,无端一把将爱人拥住,坚甲撞在胸口,痛得他咬紧牙关,“那这次,让我同去。”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应征了多少次。 成澈的回答也从未改变,语气坚决,“我不同意!守军是少,但不缺你一个。” 有时候,无端会觉得这种时刻的成澈坚定得不像他那位软绵绵的爱人。“我宁愿与你战死沙场,也不想只在城里等你回来!” “不行,你给我好好留在城里,一步都不要出来!” “凭什么?你的剑法我一样会。” “你使惯了木剑,适应不了铁剑的。你的剑法不留余地,只能对付鬼怪,对上金人没一下就会被抓住破绽。” “我怎么就适应不了铁剑?我怎么就只能对付鬼怪了?” 成澈撇开脸,“最重要的是,你在战场,我会分心。” 道长哑口无言。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要到前线列阵了。”成澈扬起脸,“你还像往常那样,在无所观为我求个祝祷吧?没有你的祝祷,我会害怕。” 无端紧紧掐住成澈的肩甲,“难道我能为你做的,只有祈祷?” 成澈努力勾起一抹温笑,“当然不是。你看这场战争死伤无数。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为我超度亡者,好吗。” 无端闭上眼,无法作答。他只是在想,未来他超度的人中,是否有成澈。 “答应我,好吗?”成澈声音很轻。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活着回来” “...我答应你。” * 是夜,无所观。 酌云带着一众弟子人间发后,无所观便不见香客。 随着战事胶着,民不聊生,道观更是与一座荒废的野庙没任何区别。而无端,观里唯一的道长,如今也只为一人颂香念经罢了。 斋醮科仪步骤繁复,本是需要数十个道士协作才能准备妥当。 曾经上台诵个经都嫌麻烦,如今无端已不得不一人建起法坛,设置用具,擦拭香炉,扫洁香案,颂唱经文…… 待到祝祷吉时,他一盏接一盏燃起法坛所有香灯火烛,毕恭毕敬在请神令写下所有能求的神仙大名,高持九支细香对请神令虔诚拜下。 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三清四御,五方五老,恳请神仙光临赐福。 保佑成澈,保佑他的成澈一定一定平安无虞回来。 他将香火插入香炉灰中,持起三清铃,转身作踏罡步斗。 刚刚踏出一步,便听身后一声折枝般的脆响。 道长怔怔回首。 香炉中,九炷高香尽数拦腰折断,无一幸免。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们拒绝了他的祷告。
第129章 一定活着回来 颂云泊上。 成澈杀红了眼。头盔已不知何处,他的发髻被挑乱,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火光与鲜血重叠的赤色。 他俯身避过迎面而来的弯刀,策马反手一剑捅入那具庞大的身子。他高高举起染血的长剑,朝身后将士们吼道: “稳住阵线!前压!” 话音刚落,又遭两敌夹击。一个身形有他两倍大,一个满脸满身浸满鲜血。都是刀下无数性命的金人千夫长,恐怕是专门来寻他。 成澈迎着两人投下的阴影无惧反笑,“呵,来得正好!” 他提起长剑,策马朝两人奔去。 无所观里。 无端的三清铃重重落在地砖上,诡谲的铃音在道观里久久回荡,余音震得他胸口闷痛。 道长不知自己在愤怒什么,但他怒不可遏扫开满桌笔墨符篆,推翻香炉灯具。一切他所信仰的神鬼道仙摔得七零八碎,在漫天雪沫般高高扬起的香灰中,他双手痛得发麻发震。 观里供奉了大大小小各路神佛。神佛静默不语,讽刺他,嗤笑他,又好似劝告他。 认命吧。 认命吧。认命吧。认命吧。 金人尚武,却毫无章法规矩可言,每一刀凭的都是他们杀戮的本能。两人夹击中,成澈便也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躲闪,往往刚躲过一刀,又有一刀迎面而来。 而他身下白马如有灵性,察觉主人遭围困,便侧身狠狠撞向一匹战马。战马被撞得失蹄,成澈立刻抓住机会,挥剑将背上的金人千夫长斩首。 这一击动作幅度很大,便没能避过左侧狠狠砸在背甲上的那锤。成澈后脊一痛,不由得含紧口中呼之欲出的鲜血。他只能将长剑抛向左手,左臂用尽全力划过一道弧度,剑尖划破来者喉头,喷涌的鲜血飞溅他全身。 尚未松一口气,又不知从哪窜出一道斩马刀的寒光。斩马刀极速劈下,成将军的战马当即头首分离。 随着鲜血从那匹他照顾有加的烈马喉管断面喷涌而出,小白驮着他的搭档向前踏出最后一步,马蹄向前直直跪下,成澈一个失重摔在冰面。 道长不再祈祷。他冲出法坛,骑上那匹黑马往山下急驰。 山崖左岸,隔着掩映的林间树杈,城墙上守兵扬着激昂的战鼓,为冲锋的战士们助威呐喊。街道中百姓走出家门,向着夜空虔诚祈祷今夜大胜。 而颂云泊已是血色,上空残存着数抹红色狼烟的痕迹。两军冲向湖畔中央,明明灭灭的火星向着漩涡中心交汇,像极了飞蛾扑火。 战鼓与祈祷,兵戈相接的清脆与穿膛刺肉的沉顿,一切噪声混在耳边,无端浑身发抖。 成澈,成澈! 成澈脑袋砸在冰面,一瞬间嗡嗡作响。他支撑着酸痛的身子半跪,看了一眼身边半截马首,小白浸血的眼珠尚未闭上,直勾勾盯着夜空。可成澈无暇为它哀悼片刻,连忙翻滚躲过迎面而来的斩马刀。他沥血嘶吼一声,重新捡起冰上长剑将敌人拦腰斩断。 他失了战马,独自站在战场中央,身边不断有马匹疾驰而过,而他已无法反应究竟是敌军还是友军。 眼前火光朦胧,再看周遭刀光剑影里死伤无数、尸骸遍地。穿着成家军服的,远多于金人。 ——将近三十年的和平啊。 让榆宁守军对上那从整片草原厮杀出来的金人大军,如薄纸一般脆弱。而金人生性嗜血,一个个人高马大,如怪物般狠戾异常。死在他们手下,没有一个能保留完整的尸体。 战友狰狞的死状让恐慌与胆怯如瘟疫般蔓延,这无法阻挡的恐惧很快瓦解了饥肠辘辘的榆宁守军的意志。 一旦有了畏缩与动摇,便再也不可能抵挡那群为杀戮而生的疯子。 现在成澈终于懂了。为什么完颜於昭放任子民如野兽般过活。野兽,最好驯服;野兽,无亲无挂;野兽,不知死惧。因而战无不胜。 榆宁,大势已去。 无端身骑黑马临了颂云泊岸边。只见倒映着重重火光与血色的冰面上,仅剩不多的榆宁守军被打得仓皇逃窜。 身下黑马焦躁不安,无端不得不扯住它,双目快速搜寻着成澈去向。 “阿澈...你在哪。” 却是小黑先找到它。 黑马忽然不受控制,一个前扑直接跃进战场。 无端的心脏猛烈跳动,不是因被它带着穿梭在两军搏杀的血腥,而是见黑马往一具身首分离的马尸冲去。 烈马两截身体均泡在血里,根本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可那件新甲,让无端很快认了出来。 道长当即眼前一黑,没能握稳手心缰绳,差点翻身跌下马去。他逐渐模糊的视线在血泊中乱找,“成澈...别...成澈...算我求你...别死。” ——没有。没有! 没有成澈的尸首。残片也没有。 庆幸,又绝望。没了马,成澈还能走多远。无端扯出一抹惨笑,他试图驱马,然而小黑却纹丝不动,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怮的长鸣,垂下马首,舔舐小白眼珠。 无端无可奈何,又何其懂它。于是他弃马步行,随手抄起地上一把散落的铁剑,冲进了厮杀的人潮里。 成澈只身在冰原上穿梭,脸上沾满新鲜的血液,他刚一抹去又重新染上,于是不再擦拭,只一个接一个寻金人斩杀。身边惨叫声、嘶吼声、求饶声、战吼声久久不绝。他扯下残破的肩甲,啐了一口血沫,吼道:“守住!都给我守住!” 脚边却有人扯出了他,“将军,守不住了!我们...降了吧!” 成澈垂下头,见是个只剩半截身体、最后一口气的榆宁守军。 他垂身温柔阖上兄弟的眼。重新提起剑,“守!!” 却听金人阵营方向忽然鼓点大作。 草原的战鼓节奏诡异,好似扭曲的暗神窃窃发笑,此时如炫耀般响彻云霄,城里城外每个榆宁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入阵曲。 完颜於昭入阵了。 冰面霎时轰鸣作响。 前线有人喊出一声,“乌仑人来了!”便迅速被马蹄声吞没。 原来,金兵精锐阵队,完颜於昭的乌仑族人这才策马上场。 这便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澈放眼看身后,血战到现在,或是幸存到现在的守军一个个无不面如死灰,一个个无不浑身发抖。 所谓闻声而逃,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乌仑骑兵席卷而来,他们丢了兵器,卸了盔甲,转头就跑。 “都别跑!给我守住!”成澈单个人的嘶吼完全被那马踏冰面的震声淹没。 成将军剑尖因暴怒与憎恶而颤抖,既然大势已去,他要寻完颜於昭决一死战!他本就恨不能立即杀之而后快。 于是逆着守军仓皇逃窜的方向而行,朝着那千军万马而行。乌仑精兵扬起的滚滚雪沫遮天蔽日,如灰白的沙尘暴从远处铺天盖地而来。 成澈一路杀去,直到杀得失了理智,当察觉有人从身后接近时,立即一剑斩向身后。这一击用尽了全力,来者手中铁剑被猛地击落。 无端按着右肩箭伤,左手浸满鲜血,可他苦笑着,“让我好找。” “无端?!”成澈当即握不住剑,“你受伤了?你怎么在这!你快走啊!” “该走的是你!”无端以沾血的左手紧紧握住成澈,往身后拉去,“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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