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一愣,“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骗你。我真的担心成家的处境。”他话锋一转,“可我已经不是成公子了。” 他露出安慰般的笑容,仿佛在安慰自己,“榆宁地处偏远,中原战火烧不到的。成家又不可能弃城远征,能做的,只有等中原内战分出胜负。” 话虽如此,那夜成澈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身,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听说长安车水马龙,无比繁华。然而这一路走来,离了榆宁越远,满目越是饿殍遍野。 仿佛世道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对黎民百姓吃干抹净,杀鸡取卵。 是他从小在远离中原尘嚣、富足安乐的榆宁长大,误以为外面也是同样祥和的光景了。 若是真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还能独善其身、心安理得与无端去赏江南风月吗。 好在...好在边塞无战事。榆宁大抵平安。 他长长叹了一声,是啊,能做的,只有等中原内战分出胜负了。 只能等了。 无端也一夜无眠,把成澈的纠葛都看在眼里。 临了日出,成澈还死僵般站着,他看不下去,起身拥住成澈,“想好了吗?如果你想回榆宁,我和你回去。每逢国丧,天下都要守孝三年,你也不用娶司马媛了。” 他按住他的肩膀,每个字都下定了决心,“我会登门请罪,告诉他们是我挟持了你,逼迫了你...” 成澈轻轻笑了,“你还笑我笨,自己更笨。他们会看不出我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胁迫吗?” “...” 成澈疲倦摇了摇头,“我真的不回去。你我辛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我们就要真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 无端怔怔看着他,成澈虽然口中这么说,双眼深处的忧虑却显而易见。成澈的真心,未必有他口中那么坚定。 道长只能把他搂进怀里,“不急。你考虑七日,再给我答复。” 成澈轻轻推开他,“不考虑了。我们今日就启程。不论往南还是往东,我们先启程离开岔流镇。” 他知道他不能考虑。一旦犹豫,就再也走不了了。 “……好。那你先去小睡一觉,日出之后我们就收拾东西去驿站。” “嗯...”成澈稍作犹豫,便做出了决定,“不睡了。”他深深呼吸甩掉疲倦,挽起袖子,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我去收拾行囊。” 无端愣神,他不敢挑明,成澈越是这样强撑,他越是看得出那份忐忑与纠葛。 他大步上去,接过成澈手中的布包,“我帮你。” 成澈回首凝视这间一眼便能看遍全局的屋子,对他而言,这早就不是客栈的临时住处了,是他和无端整整两个月相濡以沫生活的小 如此草率就要离开,竟也有了许多不舍。 窗边悬束的干花,是有一日无端为他采来的入冬前最后的野菊,他亲自晾晒,挂在窗边。 桌上的木屑与划痕,是他雕刻木簪木扣、木偶道长、木偶阿澈留下的痕迹。又想起有一次,无端在桌上就把他给要了。 角落堆放的杂物,有他打发时间的闲书杂玩,有无端的行当工具,层层叠叠,早已不分彼此。 他轻轻摘下干花,仔细擦拭桌子,挑选可留的杂物。 好想把一切全都带走。把承载他和无端新婚两月甜蜜浓情的一切全部带走。 可终究他无法带走全部,该留下的只能留下,最后怕是由客栈小倌善后清理,丢往不知哪个炉灶当柴火烧了。 恍惚中,无端忽然从身后环住了他,“舍不得?” “舍不得...有太多带不走了。” “但...你可以带走我。” 成澈闻言浅笑,“嗯。只要带走你就够了。” 眼前却又闪过那么多满心期盼等夫君归家的日日夜夜,那么多摇摇晃晃床榻上的相互依偎,那么多谈笑打闹取乐嗔怪... 他落下一滴不舍的泪,“往后...还能回来吗?” “只要你想,我随时陪你回来。” “...真的?” “嗯。”无端拉起成澈的小指勾了两下,“拉钩。” 成澈勾着他向后吻去,“拉钩。” 两人最后收拾出的行囊相当简单,一些过冬衣物,一些简单干粮,一些必要器具,一些揣着也不碍事的小物件。 譬如那头上长包、那鼻子长歪的两个小木偶。 合上门的最后瞬间,成澈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屋里来回穿梭,一情一景,就像寻常人家的寻常夫妻。 可究竟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真正像寻常夫妻,有一处稳固的安身之处。 两人退了房间,并肩走出客栈。驿站就在客栈不远处,不出几步便是。 清晨第一抹日光刚刚划破天际,街上完全不见人影,成澈干脆摘下帷帽挂在身后,手指渐渐勾住了无端,最后又变为紧紧环住他胳膊。 却发现道长的身子好像在抖。 “无端...?你在发抖?” “不是我。”无端按住他的手,“是脚下。” 成澈也发觉了,原来是岔流镇的泥土地正连连颤抖。 伴随大地震颤而来的,是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无端把成澈拉进了内道,“小心。” 耳边有疾风呼啸而过,一匹红鬃快马直接奔进了驿站大门。 “这么急。”成澈心里咯噔一下,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 从榆宁方向而来。榆宁一定出事了。 往后为数不多的日夜,成澈时常会想,为什么那天,那匹快马偏偏就在他们面前冲进了驿站。 明明他们在屋里缠绵犹豫了那么久,明明他们只是随意挑选了一个出门的时间,明明...明明他们就快要抓住那期许的未来了。 可情劫已经开始。 于是不幸降临得恰到好处。 于是未来戛然而止。 远远地,驿站里传来一声模糊的高呼: “乌仑叛乱——!!” 两人几乎是同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是无端紧紧握住了成澈发抖的手,“阿澈。” 成澈嘴边仍挂着那抹温笑:“嗯?”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成澈平淡的语气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无端轻轻放开他,“无事。” 嘴上掩饰,两人却都无法再迈出任何一步。 一时间,气氛静默如死寂。 直到又有一匹黑马冲出驿站,往下一个关口奔去。 成澈知道,马匹奔向的地方,是中原。 他拉了一把道长衣袖,话中带笑,“快走吧!再不走,怕是没马车了。”可他们明明是今日第一批客人。 无端把他牵起,也若无其事般笑着,“嗯。走吧。”
第126章 大梦一场 后来成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驿站,怎么与马夫交谈行程,又怎么坐上的马车。 回过神,他已经人在马车里,双手在无法自控发抖。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几个字如梦魇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多想真的是梦魇。这样他就能赶快醒来。 他狠狠掐自己手背,直到掐出眼泪,直到无端把他的手捂在怀里,不让他掐下去。 不是梦啊。 那是我听错了吧。 成澈抬起眼泪汪汪的双目,望见道长同样神色怅然,他知道,不是听错。 完全能猜到完颜於昭起兵的借口是什么。譬如奸臣当道,以公主名义清君侧? 但不论打着多么正义的旗号,完颜於昭都是看中原两厢争斗,无暇顾他,更无暇分身支援榆宁,才趁机起兵造反。 完颜於昭,你当真是人面兽心! 你的伪善,你的谄笑,真是令人作呕。 成澈一拳闷闷砸在座椅上,随即响起马车夫一声责怪,“干嘛啊?!” 他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躲进爱人怀里。 无端断断续续揉他的后脑安抚,“阿澈,睡吧...睡一觉。” 成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关头。 晚一点,再晚一点,等他到了江南再知道这消息,都不会像此刻这样痛苦。 偏偏是这个他尚且能决定回榆宁协战,还是远走高飞的关头。 成澈紧紧抓住道长衣襟。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从小研读兵法、练习剑法,不正是为了这个浴血守关的时刻。 更何况中原内战,榆宁无异于独木孤舟。榆宁需要他,百姓需要他,成甚需要他。 可他怎么才能告诉无端,他得回榆宁。 整整两个月,无端为了实现他们两个的愿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与努力…… 成澈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烦忧,伏在无端肩上,任眼泪默默流下。 道长支起他的身子与他对望,目光悠悠,“阿澈,睡一觉吧。你一夜没睡了。” “我睡不着...” 无端温温笑着,双指并拢,在成澈额前画了一道符文,“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睡意骤然压了下来,成澈用尽全力也只能眨两下眼,下一秒便倒进道长怀里,失去意识。 * 成澈迷迷糊糊醒来时,仍是稳稳躺在道长怀里。可那投入马车的光线,似乎已是西斜的暮光。 “醒了?我们也到了。”无端语气平淡。 成澈却分明看出爱人眼圈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抬手轻轻抚摸无端眼角,“怎么啦...?怎么哭了?” 无端展开笑容,“胡说,你哪看见我哭了。” 可成澈却有直觉,怕是他沉沉睡着这段时间,无端曾咬紧牙关哭过一场。 刚想追问,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声哟喝,“停车!搜查!” “搜查?我们这是到哪了...?” 下个瞬间,车帘即被猛地掀开。 成澈看着那几个探头搜查的士兵,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的军服,骤然怔住,“你们是?!” 而那几个士兵看到成澈,也大惊失色。 “成公子?!” “公子你不是染了恶疾,不得见人吗?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你认错了!”成澈惊诧难当,他一把掀下帘子,回头怒望无端。 他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落泪了。究竟要承受多少苦楚,才能亲手把他带走,又亲手把他送回。 后者轻轻阖上眼,“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不了江南了。” “你!”成澈一把扯住道袍领子,他真的很少对无端发脾气,这算一次,“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无端苦笑着,“我太懂你了,成澈。如果我们真去了江南,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轻轻覆上成澈的手,“我不想你余生都活在悔恨与愧疚里。更不想你余生都后悔,当年跟我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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