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心口又是一疼。 他们之间,想要超越猜忌和仇恨,太难太难了。 究竟是走过了怎样抵死纠缠的一路,才终于抵达这里。 “真的。”他放轻声音。 “那把蜜金匕首……” “啊,在……在这里。” 兰缪尔高兴得都有点手足无措了,环顾了两圈才指对地方,其实就在床头的小桌案上摆着。 “我刚才就看到了,没有碰。吾王快收起来吧。唉,您可真是……” 他无奈道:“往后我不在了,吾王行事要再谨慎些。向仇人手里递兵刃这样危险的事情,假若我真的图谋不轨,您可怎么办呢?” “说什么呢。” 昏耀心里猛地往下一沉,皱眉打断他。 魔王竖起指甲,敲了敲桌面:“它是你的了。法力拿回去,把病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兰缪尔懵了一下,立刻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说:“您放过我吧,我都这个样子了,吾王还要来这一招吗?” 他捏着药碗的边沿,用碗把蜜金匕首谨慎地昏耀那边推推,嘴里说:“我才不上当。” “碰了这东西,我才真是说不清了……咳咳咳。” 兰缪尔说完,却突然捂唇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簌簌发抖。 缓过来之后再抬眼,却对上了魔王不敢置信的神情。 “……兰缪尔。” 昏耀死死盯着他,抓起那把蜜金匕首,硬是塞进人类手里:“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 兰缪尔居然也表现得同样吃惊,同样迷茫。 他挺身说:“我怎么会以为是玩笑?这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魔王惯例的试探吗? 兰缪尔怔怔地歪头瞧着昏耀。 他前一日的晚上犯了大错,落了嫌疑不说,还当着昏耀的面情绪失控。 但是王竟然愿意信他,不惜用这样危险的办法,来再给他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不是吗? 雨声淅淅沥沥,在人类与魔族之间回荡。 突然,兰缪尔脸色微微一变,抬手一把将昏耀推开。 昏耀魂不守舍,居然还真被这个病人推得往后踉跄一步。 兰缪尔扶着床,清瘦的身体像折断了的白竹一样猛地弯下来——刚刚喝的药,入口还没过一刻钟,全都混着血丝吐在了地上。
第24章 妖异鳞片 昏耀当即就跳起来了。 兰缪尔的身体浑身无力地倾斜,眼看就要栽下床。 昏耀抢上去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扭头冲外面吼:“叫多古滚回来!!” 硫砂侍官就站在不远处等着被传唤服侍,同样被吓得失态地叫出了声。这时扭头就往外跑,也不顾半途差点碰倒一个冒着热气的火石炉,一头扎进了细雨里。 兰缪尔微微喘息着,小声说:“我……” “别说话……别说话。” 昏耀脸色青白,双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刚刚还在跟他撒娇,怎么会突然就连药都喝不下? 他根本不敢细想,只能哑着嗓子说:“是我喂得太着急了。不怕,你先歇歇,一会儿让巫医再给你喂药……” 兰缪尔顺从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吃力地抬起手。昏耀下意识想去握住,掌中却被塞进来一件硬物。 那把蜜金匕首,被还回了魔王的手中。 …… 很快,多古冒雨赶了回来,慌慌张张,看样子也被吓了一跳。 他先摸出救急的药丸让兰缪尔吃了,紧接着火速改了改药方,让侍从去重新熬药。 老巫医嘟嘟囔囔地擦汗,满脸不安:“如果这次还是喝不下,那可就真的糟了……” 自始至终,昏耀就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天色更加阴暗了一些,令他沉默的身形像个雨天里冤死的鬼魂。 兰缪尔不肯接受法力。 事关生死,奴隶拒绝的理由竟是如此简单而荒诞:他怀疑魔王是在怀疑他。 “……” 昏耀握着手中那把匕首,越握越紧,直到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 其实最开始,他对兰缪尔的猜疑的确只是戒备。 第三年,圣君的恩泽洒向深渊,昏耀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成了拦在兰缪尔与魔族之间唯一的门。 那段时间,魔王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座“结界阵”。 前后都是撞向他的滔天巨浪,一浪高过一浪。而他必须永远坚硬,永远冰冷,永远正确地立在那里。 有他在那里,人类就不可能设下真正殃及魔族的阴谋诡计。 有他在那里,魔族也不至于扑上来把他的奴隶撕碎生吞。 但后来岁月一天天过去,随着昏耀下放给兰缪尔的权力越来越大,隐含的风险之浪也越来越大。 昏耀不得不越发频繁地猜疑他的奴隶。 于是魔王变成一个疑神疑鬼的失心疯,做出许多可笑又丢脸的事情。 什么故意装醉又将佩刀掉出来,假装不经意弄丢了胸前那串骨饰……再暗中窥伺奴隶的反应。 其实事后回想,不仅是不敢相信兰缪尔,或许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 奴隶犯了错,还有奴隶的王来教训。但如果魔王的心开始偏了,也一起犯了错,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当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偏心的时候,他也就心虚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关系?越是信任,就越是要猜忌;越是深爱,就越是不能忘记仇恨。 万幸兰缪尔体谅他。王开始动摇的那部分坚硬,王开始软化的那部分冰冷,都由奴隶来补上。 他把掉出来的兵刃归鞘,去捡落在山崖下的骨钥,拒绝所有不合适的封赏,忍下所有污蔑的言语。 他应对每一次试探与威胁,用行动做出无声的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你看啊,我今天还是乖乖的,明天也会乖乖的。 甚至有一次,兰缪尔被逼得没办法,连主动躲到奴隶棚去避嫌的事都做过。 果不其然病在那里。昏耀深夜点着蜡烛来看他,磨着牙,恶狠狠说:“你最好别是装病讨我心软。” 其实魔王闻讯连夜赶来,当然是要接奴隶回去的。 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兰缪尔死活不肯。昏耀强行进来抓他,他竟摔碎了碗,拿瓷片抵在自己喉咙上,跪着求王回去……昏耀拿他没办法,只能留下巫医给他治病,自己悻悻地走了。 最后,兰缪尔真的拖到那件需要避嫌的事情解决了,才肯回到宫殿来。 那次之后,昏耀收敛了不少,兰缪尔却变得更加如履薄冰了。 他们就这样拨开沿途的野草,从岁月之间一步步跋涉而来。可是走到第七年,奴隶要死掉了。 沿袭着旧日的习惯,奴隶温柔地表示:吾王不必担心,这次我也会很乖地死掉的。 我的死亡,会为这充满纠葛矛盾的七年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以作为我始终清白坦荡、问心无愧的证据。 …… “吾王。” 回神是兰缪尔在叫他。宫殿内十分清静,多古与硫砂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只有兰缪尔坐在床上,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兰缪尔:“您……都流血了。” 昏耀低头,他的右手已经被掐得鲜血淋漓。 一时间酸涩感涌上喉咙又被咽回去,他沙哑地回一句:“怪谁?” “您别这样,吾王不需要为我难过。”兰缪尔摇摇头,“生老病死是世间常理,我能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不如说已经足够满足。” 昏耀走过去。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兰缪尔面前,眼神渗着幽暗的光,像个即将择人而噬的魔鬼。 “兰缪尔,我是不是把你惯得忘记自己是个奴隶了?” 昏耀突然将那把蜜金匕首砰地砸在床头的小桌上。 刚煮好的药汤跳了跳,有几滴溅出来。 “谁管你有没有遗憾。” “谁管你满不满足。” 他压着嗓子说:“当年是谁什么都不会,样样缠着我教……兰缪尔,七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得顺眼一点,你居然妄想说死就死了?” 果然,这样反而是更“有效”的沟通方式。 兰缪尔的脸上出现了动摇,愧疚地小声说:“对不起。” 昏耀立刻凑上去亲了亲他,低声哄:“这才对了。听话,这次不是试探你,是命令,你要好起来,让我满意才是你的义务。” “深渊已然安定,魔族的事不再需要你忙碌,你就像最开始那样,做个夜晚合化用的奴隶正好。” “你的法力恢复之后,我会重新给你戴上禁锁,配好骨钥。以后你就呆在宫殿里,少给我出去乱晃,知不知道?” 兰缪尔垂着眼:“但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双手把被子推开,又将自己的衣袍解开。 人类的身体雪白清瘦,十分好看,只是腰间、小腹、前胸等地方生着一片片淡紫色的鳞,色泽妖异潋滟,已经占据了体表的三分之一。 昏耀第一反应是怕他着凉,赶忙拽住被子,喊了声:“干什么!” 兰缪尔又转过身,将后颈至脊背露了出来。 他说:“吾王,您看,我身上的鳞片已经这么多了。” 昏耀猛然一愣。他正把被子往人类身上盖,一不留神指腹就碰到了凉凉的鳞片。 兰缪尔将衣袍披回自己肩上,又把右手塞进昏耀的掌中:“您再看我的指甲,也变硬了。” 昏耀恍惚地握住了兰缪尔的手。 他低头盯着自己掌心里那只手。人类的指甲刚入深渊时确实不是现在这样,应该更加柔软,带着淡粉色。 但现在,兰缪尔的指甲已是明显的硬质。只不过因为他经常修剪得圆润,而非像魔族那样留成尖锐的爪,所以才看不太出来。 不祥的预感忽然压得昏耀喘不过气来,仿佛掉进了无光的深海。 他听见兰缪尔惆怅地说:“可惜盘角和鳞尾,应该是长不出来吧。” 昏耀喉咙发梗,感觉不详的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往上窜。他突然很不想听兰缪尔接下来要说的话,张开嘴却失声了。 兰缪尔无奈地笑着,让两枚指甲轻轻相撞,碰出清脆的声音。 “七年了,我的骨和血脉已经习惯了这片土地,怎么还能接纳至纯光明的法力呢?” “我现在充其量算是半人半魔,身体被至纯魔息浸了这么久,说不定还是魔的部分要多一些。” “吾王,我已不再是七年前的光明神子。法力不能为我延命了,强行入体,它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最后,兰缪尔仰起紫罗兰般的眼眸,声音缥缈得像吹拂在深渊之外的春风。 他说:“这三个月,您再多用用我,让我能补偿一点是一点吧。” 魔王的瞳孔无声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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