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又浮现出似曾相识的问题。 是的,魔王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家伙真的是个正常的神子吗? 理应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高高在上地弹着竖琴的那种? 昏耀问过兰缪尔这个问题,后者垂下眼,说:“我在人间的时候,反而没有多少这样与子民亲近的机会。” “神殿与人民都要求神子的高洁,而作为圣君更要保持威严……这是我最遗憾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份遗憾转移到了深渊的魔族身上。 昏耀正出神,忽然旁边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女魔,脸蛋瘦削,正怯生生地走过来。也许是见到魔王太过惶恐,在田垄上绊了一跤。 昏耀下意识伸手,而旁边也有另一条白袖手臂伸了过来——他和兰缪尔一左一右,同时搀住了这位母亲。 那个女魔眼里一下子就有了泪花。 “吾王!”她跪在地上。 “吾仁慈的王……” “啧。”昏耀眼角一跳,仁慈,他居然也能被冠以这种名号! 旁边的兰缪尔直接笑出来了,他将女魔扶起来,居然认真地说:“没错,吾王仁慈。” “我的孩子……”女魔认出了兰缪尔,她嗫嚅着问,“十二年后,也会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吗?” 这实在是个很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而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寻求的也并非一个准确的答案或预言。 她只是想求眼前的大人,替她驱散这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于是兰缪尔笑了笑,说:“我会祝福他的。” 那位女魔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哽咽道:“如果能够这样,他应该做王身边最忠诚的亲卫。” 兰缪尔:“王的身边,只留最精壮的勇士。你的小伙子需要努力。” …… 就这样,他们在田间走走停停,走了大概半个钟,昏耀就发现兰缪尔开始有点喘。 魔王现在好像浑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一样,那点明面上的风平浪静还在摇摇欲坠地撑着,其实整个魔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 兰缪尔还想往前走走,冷不丁肩膀被突然按住。 魔王盯着他的目光都有点神经质了,说:“你走太久了,我们回车上去。” 兰缪尔无奈:“您这是怎么了?才走了一会儿呢,我没有事的。” 昏耀用力摇头,声音发虚且紧绷着:“兰缪尔,陪我回车上去。” 说完的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该出现在魔王身上的软弱,好似在恳求一样。 “我……”兰缪尔愣住了,刚想说话,昏耀已经弯身将他横抱起来,快步朝马车走过去。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在追着。 如果此刻,兰缪尔真的再吐口血发个病,或许魔王将会直接崩溃。但万幸没有,昏耀将兰缪尔放回马车里休息,又拿过水囊来让他喝点。 兰缪尔对魔王这种如临大敌的做派哭笑不得。 他倚在软垫上拧开水囊,晃荡着沾满泥土的双足,说:“吾王可以让我先擦擦脚吗?” 昏耀就说:“你躺好,给我。” 他拿过水囊,又拽过来一条毛巾,倒水打湿了。 田间小路上,野草与碎石间,不知名的虫子在咕咕唧唧地叫了起来。 魔王在马车前半跪下来,捧起人类的双足,认真为他擦拭。 兰缪尔定定看了昏耀片刻,忽然说:“吾王,您知道吗?” “光明神母的教诲中说,若一个人赤足走过大地后,又被擦去脚上的泥土,这便象征着那人的罪孽从灵魂上落去。” 他笑了:“您在为我擦去罪孽呢。” 昏耀不以为然,他抬起眼,用手背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你这种人,也有罪孽?” 兰缪尔连连点头,坚称:“有的。” 昏耀哼了一声,又问:“你们的神教,是不是说谁都有罪孽?” 现在的魔王脾气包容了不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人类的神教信仰痛恨到骨子里了,偶尔还能和兰缪尔聊上两句。 兰缪尔笑而不语,他伸手摸了摸昏耀头顶的断角。 这明明更像是你在宽恕我,昏耀心想。 这天傍晚,魔王与魔王的人类奴隶就留宿在这儿了。 他们进了士兵们的驻地。夜晚,听说他们的新同胞点起了篝火,以表达对王的忠诚与敬爱。 昏耀曾经对兰缪尔说过,魔族就是这样。恐惧火,又向往火。 每逢战争凯旋,或是丰收的季节,都会堆起高高的枯枝,抹上宝贵的油。 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那光芒远胜过头顶的崖月。 一直以来,每当篝火燃起的时候,魔王都会走到他的族人身边。就像极寒祭礼的亲自受寒一样,兰缪尔知道昏耀在有些地方总是有些放不下的执着的。 但今晚不一样,原本说好了魔王去看族人,人类则要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可是当昏耀独自站在篝火前的时候,哪怕周围都是簇拥过来的族人,抬起着一张张憧憬的脸庞呼唤着王…… 他却觉得身边空空荡荡。 昏耀突然心生恐惧。那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而递增,很快就将战无不胜的魔王压垮了。 他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回到驻地。才焦急地推开门,就看到兰缪尔坐在窗边,点起了铜灯,正将一枚卷轴铺在桌上,握笔认真写着什么。 “吾王?”兰缪尔见他这么快回来,吃了一惊,还说,“您是,回来找什么东西吗。” 昏耀平复着喘息,一步步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走到兰缪尔身边。 “已经结束了……你在写什么?” 兰缪尔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匆匆合上卷轴:“啊,是我出发前就在记录的一些……” 他说:“虽然已经没有了遗憾,但还有几件惦记着放不下的事情,希望可以在辞世之前完成。” 这句话又变成了剖心的刀子,扎得魔王眼前发黑。 昏耀勉力不去想,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说:“兰缪尔,我说过你不会死。之前又不是没生过重病,不还是痊愈了?不准说死。” 兰缪尔:“多古大人说,我的病是在深渊停留太久,瘴气侵蚀躯体导致的衰弱,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刚过去的雨在意识的深处又下起来,寒意森森。 “不。”昏耀摇头,咬牙说,“不。” “魔息呢?”他忽然双手握住兰缪尔的手腕,目光炯炯,“既然法力不行,把我的魔息给你治病……” “还有精银,之前赏赐给那些部落首领的精银,王庭可以用其他财宝换回来,都给你。” “以后瘴气会越来越少,我们搬去结界崖上,用精银建一座小房子……”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昏耀语速飞快地说着,伸手去抢兰缪尔怀里那件东西,“你不准写这种东西,还有三个月,凭什么就说没有办法!” “吾王!” 兰缪尔一个不慎,卷轴就掉在了地上,长长的纸卷在木制的地板上延展开来。 他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地笑了笑:“原来吾王这么舍不得我啊?” 兰缪尔心里有把握。只要他这么一说,昏耀必然犟嘴,下一句就是什么“谁舍不得你”之类,也就不闹着他写不写遗愿了。 兰缪尔一边好笑地等着魔王喊出别扭的反驳,一边低头弯腰,想将卷轴捡起来。 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 ……那枚卷轴寂寞地落在地板上,清秀的字迹被铜灯照亮,无所遁形。 第一句是:“安顿好旧瓦铁部落的族人。” 后面已经挑了一个小小的勾,代表着完成。 第二句:“探明伏击王庭的叛军的底细。” 第三句:“请王学会按时喝药。” 第四句:“请王记住不要再在战场上独自涉险。” 以及…… 第五句:“请王挑选他的新伴侣。” 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却被堆叠的卷轴纸遮住了,看不清字迹。 昏耀死死盯着第五行的句子,喉结滚动两下,艰难地挤出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兰缪尔一怔,沿着昏耀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最后那行字就笑了。 “吾王不会嫌我管得宽吧?”他说,“我只是有些担心。” “这几年,您身边只有我陪着。王如今是王庭之王、深渊之主,您不想留子嗣也就罢了,难道真的连王后都不封吗?” 静。 屋子内突然静了,又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破。 兰缪尔奇怪地看着昏耀,笑容一点点消散了。 他皱了皱眉,歪头小声:“……吾王?” “兰缪尔。” 魔王突然开口。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眼神僵硬。 “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合化应该是……” “是神圣的,纯洁的,克制的。” “只能和唯一的……婚配的那个爱人做。” 昏耀的声音逐渐变得磕绊艰涩。 因为他发现,兰缪尔竟然是在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这目光好像化作万钧的山峰压在魔王的胸口,压得他不得不咬牙低下头,眼底的悲哀被乱发遮掩着,浓得化不开。 “而婚配,要有忠诚,还要有爱。” 他还是说完了整句:“只能跟合化的那个人……婚配。” 兰缪尔无奈地摇摇头,“您今晚是怎么了?” “吾王学这些人族的观念干什么,瞎胡闹。” “说什么爱不爱……” 兰缪尔呢喃一声,望向窗外的眼神十分澄净。 远处的篝火还在燃烧,隐约有光,如同火柴擦亮了夜空。 兰缪尔的眼眸被照得泛出了些金色,像夕阳西下时的静谧湖水,澄澈、平和、波澜不兴。 片刻的放空后,那双眼睛转过来,含笑看向魔王。 “您不爱我,我也不爱您。” 说这句话的时候,兰缪尔依旧温柔,是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开导语气: “这么多年的合化伴侣,不也做过来了吗?” 恍惚间,就像神明垂怜一个落魄信徒那样。 作者有话说: 指望一个从小禁欲的神子会谈什么恋爱呢( 补个注释:“赤足走过大地,再擦去脚上的泥土”的设定借鉴了一点基督教里面洗脚礼的概念,架空设定,与现实宗教无关。
第26章 第四年 第四年的时候,昏耀开始热衷于向兰缪尔“刺探”人间的事情。 他声称这也是验证奴隶忠诚心的一环,可问的问题既不是“人类王国的兵力有多少”,也不是“人类城池的布防是什么结构”——其实他们都知道,什么是彼此不能触碰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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