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动唇,又没有发出声音。眼前天旋地转。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那片无光的深海吞没了他。 …… 滴答。 滴答答。 …… 雨珠从眼前的发丝上落下。 魔王缓慢地抬头。眼前是雨后初晴的莽莽旷野,乌色的云正被风一点点撕开,露出苍色的天幕。 他茫然地想: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昏耀怔怔地跪在这片陌生的原野上,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往下滴着冰冷的水。 他好像掉进了一场迷离的噩梦里。 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一次,那是十四年前,他木然坐在自己的血泊里,仰头看到蜜金羽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昏耀忽然一个激灵,失措地爬起来——对了,兰缪尔怎么样了!?他甚至记不起兰缪尔最后有没有喝掉那碗药,有没有再吐出来。 试图站起的时候,膝盖几乎没有知觉了。魔王只觉得头痛欲裂,他闭眼用力甩了甩头,要命,这是跪了多久…… 忽然间,他听见了唏律律的马鸣。 昏耀回头,发现自己的爱马就在不远处,正低头嚼着地上干瘪的杂草。 有坐骑,说明他应该是一路纵马过来的,可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甚至不是王庭统辖的地方,四面八方也没有魔族生息的痕迹。 不重要了。无论如何,他必须立刻回去。回到王庭,回到兰缪尔身边…… 万幸大地上还残留着角马奔跑过后那烧焦的痕迹。魔王一步一踉跄地挪了过去,艰难地骑上马,寻找来时的方向。 就在马儿扬蹄的时候,昏耀忽然心中被什么轻轻一扯,他扭头再次看向这片渐远的荒野。 电光石火间,赤色瞳孔猛地缩紧,一阵战栗。 他明白了自己之前为何跪在这里。 这里只是一处再平凡不过的旷野。 七年前,魔族的大军自人间凯旋。各个部落的勇士们在结界崖下分道,而昏耀统率着的王庭军队,曾在一片旷野上休息。 夜深了,魔族的战士们点起篝火,安营扎寨,并将那位金发的俘虏,粗暴地拖到王的面前。 在这里,魔王接受了圣君的臣服。 在这里,他将那把蜜金匕首刺入兰缪尔的心口。 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并附上恶毒的诅咒和快意的嘲弄。 在这里,他酣畅淋漓地完成了那场念念不忘的复仇,也夺走了兰缪尔在七年之后的生路。 昏耀忽然很想惨笑一声。但他别说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现在,他连胸腔里都空荡荡的觉不出痛。因此只能仰起脸孔,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木然看向永暗的天际,心想—— 是啊,所以七年后,他当然活该跪在这里。
第25章 遗愿卷轴 等昏耀驾马回到王庭的时候,身上已经干了。除了有些脏,有些凌乱之外,几乎看不出是在雨里发疯了一夜的样子。 一路上,魔王遇到好几拨巡逻的魔族卫兵,卫兵们都纷纷讶异地围上来行礼。 昏耀这才知道,昨日自己从宫殿里神情恍惚地走出来,紧接着就没影了,失踪了快一天。 亏得他平常瞎跑成了习惯,战场上杀上头了甩下大军之类的事也不是一两次,王庭的魔族多少对这个有点抗性……不然早就要大乱了。 等昏耀回到自己的宫殿前,正好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兰缪尔穿起了惯常的白衣白袍,平常披散的银发,简单地束成魔族喜欢的宽辫样式,再在后脑盘了一下。 他面色苍白,但精神好像不错,胸前戴着那串曾经承担过骨钥作用的挂饰,仍然是赤足就这么跟没事人一样施施然走了出来,出门前还跟里面的侍从微笑着挥了挥手。 昏耀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之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 他脱口喊道:“兰缪尔!你在外面干什么!?” 不料人类看见他更加惊讶,立刻走来——那明显有些虚弱的脚步,似乎证实着此前的噩耗并非幻梦。 昏耀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托住他。 “我的王,您究竟跑哪里去了,整整一天都找不到!” 兰缪尔反而拽住魔王的手臂,满脸焦急与无奈,用力摇晃了两下:“您再不回来,少王怕是要以为我把您给吃了……” 昏耀无法回答,他觉得假如如实跟兰缪尔说“我跑到当年捅你的那片旷野上发呆淋了一天一夜的雨”,人类马上就要叫多古来给他看看脑子。 憋了半天,还是那句:“你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兰缪尔“哦”了一声,神色清亮:“早晨雨停了,我感觉好很多了。” “吾王之前不是说把瓦铁部落的族人们交给我管教?耽搁了好几天,我心想应该去看看,趁我还能跑得动……” 昏耀:“……” 魔王看着眼前这个人,气得想发抖。这位奴隶就是这么有本事,令他麻木的胸腔里的情绪在一瞬间死灰复燃。 他压着那股郁火,阴沉沉地说:“兰缪尔,你是不知道你生病了吗!?” “是啊,”兰缪尔无辜地眨眼,“可躺着也是生病,做事也是生病。瘴气入体这种病症,又不是动弹一下就立刻要加重了死掉的,还不如做点事吧。” “对了,”他又问,“物尽其用,吾王还有什么想要我为您做的吗?” “……” 雨后的潮湿空气在他们周围弥散。 昏耀靠近了兰缪尔一点,一只手捧起人类的脸颊。 “兰缪尔。”他目光深沉地说。 “你经常让我觉得,我怀疑你心怀不轨,是绝对合情合理的。” “您又怀疑什么了?” “我怀疑,你想要我的命。” 哦,这不还是老一套吗。兰缪尔忍俊不禁,无奈地拍着昏耀的手背。 “是的是的,等我走了,往后可就没人陪您玩这种游戏了……到时候,吾王会想念我吗?” “说不准。” “那,我要去看看我们的新同胞了,吾王也一起吗?” “当然。” 兰缪尔的眼眸亮了亮。最后的这段日子,如果能够多陪在昏耀身边,他也很高兴的。 昏耀立刻叫硫砂去收拾一辆马车。侍官的眼睛有点红肿,似乎昨天哭了很厉害的一场。 她哑着嗓子悄悄对魔王说:“多古大人说,最后这段时间,不如就让兰缪尔大人怎么开心怎么过……” 昏耀仍然只觉得不真实,他将兰缪尔心爱的那张火狐皮毯卷一卷抱在怀里,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说:“可他看起来好多了。” 马车很快就赶来了。魔王让奴隶上车歇着,自己在宫殿与车厢之间来回,把兰缪尔的东西一样样塞进去。 他让兰缪尔呆在车上不要动,后者也听话,只是耐心嘱咐:“需要在那边住好几天呢,请您记得随身带药。药在床角。” ……哼,一个被宣告余命三月的人,居然还能挂着另一个家伙的药。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他将装着药水的酒囊塞进兰缪尔手里时心想:所以总会有办法的吧,他这个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 何况,在塔达的那个骨筹的预言里,兰缪尔还会来砍他的角呢。说不定这个狡猾的人类只是在装病,连多古也骗了过去,如今正在伺机杀了他。 昏耀这么胡思乱想着,最后一次回到马车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抱着火狐毯子滚在车厢里。半眯着眼,银发慵懒地散开,比那身皮毛的原主更像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昏耀的手臂从人类的肋下穿过,托着那具轻柔温热的躯体的前胸,把兰缪尔弄起来。 他将自己拿过来的东西亮出来:“戴上。” 是那枚精银禁锁。 他本来是想重铸成一对腕环的,可现在兰缪尔的状况恶化到这个样子,很需要能够抵御瘴气的精银。 来不及重铸了。昏耀只能将这枚象征着奴隶身份的禁锁递还给他。 兰缪尔欣然戴上了。 昏耀胡乱揉了揉那银灰色头发,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份量比回王庭前又轻了一些。 驾车的车仆来了。兰缪尔却拽了拽昏耀,小声说:“吾王,就我们两个去吧?” 昏耀敏感地意识到,人类好像是变得稍微任性了一丁点。 他立刻对车仆说:“下去,不用你。” 然后他坐上前面的车板,执起了缰绳。 兰缪尔失笑:“还是我来吧。若被看到魔王为奴隶驾车……” “安静在里面呆着,”昏耀剐他一眼,口中轻叱,“驾。” …… 瓦铁部落的族人被安置在王庭边界的一带土地上,沿途都有士兵驻扎,为他们搭起临时居住的棚子。 这两天,新来者已经初步安顿下来,名册也清点好了。 在深渊,很多劣魔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是兰缪尔坚持主张清点人口的重要性,王庭才开始做出了族人的名册。 大地绵延至天边。 身穿破衣烂布的魔族们正在修建他们的新房屋。有的慢些,正在打地基;有的快些,正在抹泥砌墙。 而另一些魔族则正在土地间弯腰耕作,笨拙地将饱含希望的种子播撒进这片贫瘠的土地里。 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种子。 当那辆马车从曲折的山路上缓缓驶来时,先有了反应的是魔族的士兵们。 他们纷纷围上来,将长矛立在地上,激动地喊: “吾王!” “兰缪尔大人!” 昏耀“嗯”了一声,将马车徐徐停下。里面的兰缪尔掀开车帘,笑着说:“怎么这就知道是我了。” 魔族们面面相觑,露出笑意。能让魔王亲自驾车的,除了兰缪尔大人还能有谁呢…… 旧瓦铁部落的族人们直起腰来,小声议论纷纷: “是那个人类!” “在山谷里射箭的人类。” “被王恩赐了魔息的人类。” 兰缪尔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昏耀警惕地回头瞪着他,人类却坚持:“就去看一下,不然我们来干什么的?” 昏耀只好放他下了马车。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白皙的脚趾立刻染上了泥土。他走向那些正学着耕作的魔族们。 此前,魔族都被迫跟随地底火脉的变动而迁徙。后来由于兰缪尔推演出较为可靠的计算方式,王庭迁徙的频率大大降低,已经可以耕种一些作物。 虽然由于恶劣多变的气候,收成还是看运气,但比起之前主要依靠采集狩猎和少量放牧的时候要好得多。 兰缪尔就走到这些刚开始尝试耕作的魔族中间,低声与他们说话,或者手把手教他们分辨种子,再趁这间隙教他们一些在王庭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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