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动那种心思,兰缪尔。” “两百年的囚困,两百年的冰霜和烈火。时至今日,魔族与人族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你以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 “……” 兰缪尔敛眸,沙哑道:“总该尽力而为。能成或不成,也问心无愧了。” “想要问心无愧?”魔王嘲讽地呵了口气,“……人类也配。” 兰缪尔闭上了眼,哀伤的神色掩盖不住。 他低声说:“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昏耀下了马,走过兰缪尔身边,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竖琴捡起来。 “死心吧,魔族可以困死在深渊,可以亡族灭种,但是不会把血脉的存亡交到一个人类手里。” 他把竖琴塞进兰缪尔手中,然后将人类抱上角马的后背:“坐稳了,缰绳抓好。” “今天你在结界崖上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只做一个奴隶,我还能好好对你,如果你妄想当个救世主或者光明神来干涉魔族的事宜……我绝对饶不了你。” …… 从结界崖回去后,兰缪尔又病了。 昏耀烦得不行,却硬不下心真的不管。 废话,都养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回答那一个个刁钻的“为什么”,习惯了被兰缪尔唠叨“多穿衣少喝酒少造杀孽”之类的蠢话。 也习惯了骑马带着人类去枯林里打猎,去霜角雪山砸开冰湖捕鱼,去聆听地底火脉游走的声音…… 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找除了兰缪尔以外的合化伴侣。人类在夜晚的表现还是很烂,但偶尔也会有一点点进步,令他喜欢得不得了。 昏耀心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只要兰缪尔不犯蠢,以后不再提“结界”“两族仇怨”这些禁忌的话题,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但兰缪尔不放过他。 夜晚,才能下床的人类将他拉到铜灯边,端端正正地坐好,认真得像是要开展一场辩论。 “结界事关重大,吾王不能轻信异族,这合情合理。但我仍然有能做的事。” 昏耀脸色铁青:“……我看你是嫌命太长……” 兰缪尔眼明手快,赶在魔王发怒之前,将一卷羊皮地图被推到他的面前。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用人类绘制军事地图的方式画出了王庭附近的火脉走向,和魔族平常使用的有所不同。” 他眨眨眼,笑了:“吾王看一看吧,您会喜欢的。” 昏耀打开一看,顿时背后发麻。 “啧。” 作为亲手打下王庭的断角魔王,他对地图这东西可太熟悉了。 昏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纵横的线条、准确的符号、清晰的色彩,都是魔族抓破脑袋也弄不出来的东西。 魔王顿时暗骂一声,画火脉这种在地底游走不定的东西有什么用,这种技术就应该用来—— “火脉的移动并非毫无规律,可以用数筹计算推演。” 兰缪尔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响,昏耀才惊觉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 兰缪尔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个册子,放在身前:“我已经提前算好了,留待吾王日后验证。如果能够证实,日后王庭的迁徙就方便许多了。” 昏耀:“……” “至于地图,您还想看我画什么呢?” 兰缪尔笑了笑,眼眸弯得狭长:“深渊二十三个部落与周围的山川湖海,吾王感兴趣吗。” 昏耀:“……。” 兰缪尔:“深渊的部落共有二十四个,只有在魔王出世的时候才能短暂地联合起来,每当魔王死去,部落之间立刻分崩离析,且必将伴随着血流成河的战斗。” “吾王,您就从没有想过,彻底终结这样的内部残杀,真正一统深渊吗?” 完了,魔王眯眼磨了磨牙,暗想,被拿捏了。 第一年的时候,兰缪尔尚显稚嫩天真。两年过去,披够了羊皮的狐狸终于露出狡猾的眼眸。 它亮出爪子,精明地扔出魔王无法抗拒的诱饵。 像昏耀这种魔族,骨子里的征服欲就是天生的,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兰缪尔:“如果吾王对此感兴趣,我还可以帮助您清点子民的数量、发行统一的货币、制定赏罚的律法、控制传染疾病。” “我还知道如何限制部落首领的权力,如何以礼仪教化族人。” “吾王,我曾是人类王国的君主,如今是您的俘虏。” 兰缪尔俯身,轻吻了一下昏耀的鳞尾。 他平静地说:“请用用我吧。” 有些事实,昏耀不得不承认。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神明赐福,皇室长子,自幼接受最优渥的教育,拥有沃野千里的国土,数量远胜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学识和眼界方面,别说昏耀自认不如他,放眼整个深渊,在这种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能比得过他。 昏耀当然恨人族,就像深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但当“是否接受人类的辅佐以造福族人”的选择摆到面前时,魔王独自沉思了两天,做出了抉择。 昏耀对兰缪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兰缪尔就说:“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错,吾王大可杀了我。” ……后来他才知道,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的并不仅仅指自己。 魔王开始向奴隶学习人类的知识与技术。 他并未有意掩盖这件事,何况那些明显来自于人类王国的东西,说凭空变出来的也没谁会信。 很快,昏耀的臣属们纷纷惊恐地赶来劝谏。 “人类贱猪怎么可能真心帮助魔族,肯定包藏祸心!” 魔王懒洋洋坐在王座上:“那就挑出他的罪状,我给他治罪。” 抗议的魔族们噎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后喊:“就,就算现在还找不到把柄,迟早——” 昏耀:“那就找到再说。” 魔王竟然开始重用人奴,以人类的知识改革王庭。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飞起的纸片一样传到王庭之外,惹怒了无数个部落的魔族。 到了年末,也就小半年的时间,王庭内外同时大乱。 原本忠诚于昏耀的部下一个个离了心,包括那些从昏耀还未建立王庭时就陪他打天下的老伙伴。 那些曾经热忱地仰视过魔王的眼神,从不解到失望,从悲愤到仇恨。 “昏耀吾王!”他们怒骂,“难道你为了权力,已经忘记了种族的仇恨,忘记了先祖的冤魂!?” 昏耀懒得说话,只是冷笑。兰缪尔冲上来,清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厉声与那些魔族一个个辩驳。 与此同时,先后造反的部落达到了八个。 有的部落十分弱小,攻打王庭不亚于以卵击石。但他们依旧翻山越岭而来,最终化作汇聚的鲜血流入河中,不知能否有一日流回故土。 也有的部落十分强大。瓦铁、贞赞、黑托尔三大部落,都有着能与王庭较量一番的底蕴,而三位部落首领,全都不支持魔王的改革。 其中首领瓦铁高傲蛮横,与昏耀本来关系就很紧张;而首领黑托尔得知人奴事件后,直接扬言要砍下断角魔王的脑袋祭祖;就连原本对王庭最为忠诚的首领贞赞,也开始隐隐采取观望态度。 这惨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兰缪尔的想象。 “……是我低估了魔族对人类的恨意。” 他来找魔王认错,愧疚地低声说:“吾王,还是暂缓一些吧。” 昏耀冲他露出尖利的犬牙:“想得倒美,滚!” 昏耀毫不动摇,这个魔王的心肠好像是铁做的。 外面的部落叛乱了,就出征去平定;自家的臣属闹事了更简单,清晨佩着那把弯刀出门,回来的时候浑身的血腥味。 那段时间,刺客的数量激增。 有那么一次,冷箭都要射到兰缪尔的胸口。 昏耀硬是伸手去挡,箭镞穿透了掌心。 ——魔族的王,竟为人奴挡箭! 刺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魔王的鼻子破口大骂。 而昏耀面不改色地把箭拔出来,丢在地上踩断了,然后就用滴血的手掌把刺客按在地上,活生生扼到没了气息。 兰缪尔就在一旁面无血色地看着,直到昏耀结束了战斗,像拎一只小动物一样把他抓走了。 ……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王庭的一位魔将起了异心。 将军名叫木玛,是跟随昏耀拼杀多年的大魔,亲如手足。 同时,也是摩朵的青梅竹马与合化伴侣。 甚至当时,昏耀已经在帮摩朵和木玛筹划婚配。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木玛筹划刺杀的证据被送进魔王的宫殿。 昏耀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然后把摩朵叫来,将自己的青铜弯刀扔在她面前:“去杀了木玛,或者来杀我。你自己选吧。” 摩朵拿着刀走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提着木玛的头颅。 她眼眶通红,似乎哭过一场,但面庞却坚定。 “摩朵是个劣魔,”摩朵自嘲地笑着歪歪头,“当年吾王重用我的时候,那些反对的家伙也是这副嘴脸,我都记得的。” ……在深渊,爱是割舍。 那天夜晚,兰缪尔终于崩溃了。他哭起来不出声,只是咬着自己的手臂发抖。 昏耀把兰缪尔搂在怀里,低声问:“决策是魔王下的,杀孽是魔王造的,你只是一个被我压榨的可怜俘虏,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兰缪尔哽咽说,死的魔族太多了,或许是他错了。 昏耀笑话他:“好歹是个君主,你这么怕杀戮,难道从没杀过同族子民?” 兰缪尔闭眼摇头,魔王就说:“要做君主哪有不杀人的,你没杀过,那就是有旁人替你杀了,哼,也不比我清白。” 他本来是习惯性地逗奴隶玩,没想到兰缪尔一下子掉了眼泪,但神色很平静,只是红着眼眶说:“吾王说的对,我本来就是罪人,下地狱也是活该的。”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对自己身上的苦难视而不见,可但凡伤害到他人,就难过得要哭。 “地狱,”昏耀低声问,“兰缪尔,你们神教所说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兰缪尔努力回想小时候长老讲的那些故事:那里暗无天日,永远是酷热或者苦寒,魔鬼们四处流串,罪恶的灵魂在此处受苦…… 不料昏耀大笑,说那不就是深渊的样子么。 “看来地狱也不过如此。既然在深渊里我能做魔王,那么到了地狱,魔鬼也都要跪下来亲吻我的鳞尾。” 昏耀笑着揉了揉兰缪尔的头发:“至于你,你还是做王的奴隶,和现在一样,有什么可怕?” 兰缪尔哑然失笑,泪珠从眼角滚落。他从没想到有谁能以这样嚣张的态度阐释“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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