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古其实刚才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时揭开衣袍仔细一看,就“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倒不是伤有多严重,但这显然是鳞尾抽过的痕迹。王居然跟大人吵架了…… 多古心里五味杂陈,他心惊胆战地打量一眼魔王,心想:那件事,大人到底有没有跟王说啊? 昏耀阴沉地盯着雨幕,不说话。 所以是因为天气,只是天气……他听着雨声,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反常的雨天让兰缪尔发病了,等到放晴就会好起来。 至于什么三个月,什么活不活得久的…… 魔王咬了咬牙,偏执地认定那是兰缪尔在胡说八道。等奴隶醒了,看他不狠狠教训一顿。 但仔细想想,昏耀也不是不能理解兰缪尔会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病得严重时确实可怕。 说起来,那也是第三年。 没有寒冬,却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雨季,深渊整月整月地下雨,连魔族们都苦不堪言。 兰缪尔直接倒下了,他病得高烧与低烧交替,从早到晚缩在被子里发抖。渐渐地,昏迷的时间变得比清醒的时间更长。 就算如此,兰缪尔还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恳求他,说自己病成这样,总不能什么都由王来亲手照顾。 让硫砂侍官回来吧,她做事很利索的。 那时,昏耀已经因为第二年的不愉快将硫砂遣返回家。别人求个情就收回成命这种事,放在魔王身上绝对不可能的,无奈兰缪尔病得实在太骇人,最严重的时候连软糯的稀粥都喝不下,一口一口吐得都是血。 当时连多古都一度觉得没戏了,老巫医说,这个只能看天意,如果雨停了,瘴气上升,或许还有条活路。 昏耀把硫砂找来了。女侍官回来的那天脸上湿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兰缪尔虚弱地笑着,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头拿起一个自己用骨壳做的兔子摆件送给她。 后来硫砂带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兔子的红眼睛不是普通的石珠,而是一枚红宝石。 两天之后,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地打在植被上。 兰缪尔已经将近四天吃不下任何东西,闭着眼,嘴唇干枯得像石灰。傍晚时分,多古来看了一趟,出去的时候直摇头。 昏耀抱着兰缪尔熬了一晚,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快清晨的时候,雨总算小了些。兰缪尔意识模糊地伏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雨……等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崖月……” 昏耀立刻说:“好。” 兰缪尔似乎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同意,他迟滞地抬起头,重新确认:“到结界崖上去看……也可以吗?” 昏耀:“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没有想到,以那天为限,雨势真的逐渐弱了下来。 兰缪尔就像一株即将枯萎但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当恶劣的气候结束,只要再仔细喂点水,撒点养料,就能颤颤巍巍地舒展开叶子,努力地活过来。 昏耀仔细地养了他半个月,到雨季完全过去的时候,兰缪尔已经有精力缠着他,要求兑现诺言了。 那个诺言其实答应得很糟糕。 崖月,就是迦索的结界。 对于魔族来说,那既是一扇将他们关在太阳之外的死门,却也因为门缝并未完全焊死,而成了唯一的生路。 一直以来,魔王血统的至纯魔息,都是破开迦索结界的一线希望。当年昏耀被断一角,整个深渊都以为他不可能再有撕裂结界之力,结果七年之后,那结界还是被撕开了。 那么,对人族来说呢? 结界是为他们阻拦恶魔与瘴气的门,但那扇门却没有完全焊死。 多年来,人族也必然在千方百计地试图加固结界,将恶魔们永远封印在地底。 把曾经的人类圣君带到结界崖上,万一兰缪尔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昏耀都不敢把这事往外张扬,他在某个晚上牵了匹马,做贼似的和兰缪尔溜出来,并且跟人类约好:“只有一次。” 兰缪尔:“我明白。” 昏耀指了指人类脖颈上的禁锁:“到时候不准乱跑,不然有你好受。” 当年的结界崖还十分荒芜,岩石的缝隙中零星地长着几簇丑陋的枯木,奋力向天空伸展身躯。 那天还算幸运,微风拂面,地火也很温顺。 魔王将角马的缰绳系在一截树干上,单手把人类奴隶抱着走上了山崖。 几个大的坑洼里仍然残留着未干的雨水,像镜面一样映出两人的身影。 为了避免人类被随时有可能窜上来的地火烧成灰,登上山崖后,昏耀允许兰缪尔坐在自己怀里。 而后,就是在这里,兰缪尔为他弹了那首竖琴曲,却没有告诉他歌曲的内容。 那时昏耀只是觉得这人过分认真,像个小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反正你信口胡说一个,我也不知道。” 兰缪尔就抿唇:“怎么可以撒谎骗您呢?” 他们就欺骗的问题进行无意义争执的时候,那座庞大的结界阵,正扩展在魔王与奴隶的头顶。 “行了,不是想来看崖月吗?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天天在宫殿窗口盯着的那个小东西。” 兰缪尔抱着竖琴仰头看了一会儿,清瘦的面颊上还带着苍白的病气。 他问:“如果没有这座结界,人间的阳光就会一直洒到深渊最深的地方来,对吗?” “对,阳光会洒进来,瘴气会跑出去。一起跑出去的,还有邪恶嗜血的魔族,要把你的子民们统统抓来吞掉……” “您又想骗我,魔族不吃人。” “谁说不吃?真饿极了,我们连同族的肉都吃。相比之下,你的肉,怎么也比我的鲜嫩美味得多。” “所以,”兰缪尔回过头,“如果有了足够的面饼、鱼肉、蔬菜和水果,不再饥饿的话,您就不会吃我吧?” 昏耀的手指轻微抽动,刚想说:我就算饿了也不吃你。 却冷不丁对上兰缪尔的目光——那双眼眸清亮而饱含渴切,丝毫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魔族也就不会吃人吧?更不会吃同族的肉了?” 正是那双眼眸,以及其背后蕴含的东西,令昏耀的心脏猛地悸动了一瞬。 “……兰缪尔。”魔王原本松弛懒散的姿态一点点变了。 他的眼神变得冷光逼人,像从苍茫深山中走出,徐徐露出攻击姿态的野兽。 “我问你,你是不是其实知道……” 昏耀忽然低笑一声,有些故作轻松的讥讽,但眼底真正燃烧起来的却是浓郁的恨意。 浩大的风从远方的天边涌来,吹动山崖上的枯木,魔王胸口的骨饰玎珰作响,和着他变得森寒的声音: “——两百年前,魔族为什么会被封在深渊之底?” 兰缪尔的银灰长发也被吹乱了,他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恬静的神态与魔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他睫毛垂落,语调低缓,“我确实知道。”
第22章 第三年(合) “曾经,神殿的长老们告诉我,也告诉我的子民……魔族因其天生邪恶残忍的本性,遭到光明神母惩戒。邪恶被禁锢于永暗的深渊,于是阳光之下,不再有悲伤与战火。” “那一年,我拉开神殿的光明神弓之时,确是真心祈愿,希望能够清除邪恶,守护人间。” “后来,等我知道真相其实并非自己所想的时候,已经晚了。” “吾王。” 山崖上,结界下,兰缪尔仰起剔透的淡紫色眼睛。 他轻声说:“我的血脉,我的同胞。” 昏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 面前的断角魔王并没有看他,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灰蒙蒙的远山轮廓,阴沉地说:“兰缪尔,有的时候,我实在很想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兰缪尔将昏耀的手腕往下拽:“吾王,我曾是以布雷特为姓的神子,虽然法力已失,但仍是如今整个大陆上,对伽索结界所使用的光明法阵最为精通的人类。 “只要您愿意相信我,我能够为魔族打破迦索的结界,让深渊阳光普照,鲜花盛——” 昏耀猛地抬起眼,一脚把兰缪尔踹到了地上。 兰缪尔茫然张大双眼,粗木做的竖琴脱手,咯噔轻响着沿着山崖往下滚。他哀伤道:“吾王……不信我吗?” “废话,”昏耀冷笑,“我当然不相信你,我永远不会相信你。” “为什么?” “不然呢?圣君陛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声称愿意为了魔族破开结界,证据在哪里?” 兰缪尔不甘地皱眉,心想本来就是事实,自然有证据。 他下意识就要回答,然而就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如遭雷击一般顿住! “明白了吗?”昏耀撩起眼皮,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兰缪尔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什么,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发现昏耀说的是对的。 没有证据。 深渊与人间横着迦索的结界,里面的魔族出不去,外面的人类进不来,只有猜忌与仇恨肆意蔓延。 只要兰缪尔还在深渊一日,他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他讲的每一个人间的故事,但凡是魔族不知道的,无法验证的……都会被归于空口无凭四个字。 换位一想,如果一个魔族从深渊来到人类的王国,笑吟吟地说:来,把结界交给我,我帮你们把深渊彻底封死。 谁会信? 谁敢信? 信错了算谁的? “下山。”昏耀突然说。 “等……”兰缪尔有些慌了,“等等,吾王……” 昏耀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兰缪尔好像被打击得恍惚,居然还想转身去把自己的竖琴捡起来。然而颈间一阵灼烧般的痛楚,那是禁锁在催促奴隶跟紧他的主人。 人类不敢捡琴了,转身想走。可大病初愈的身体不争气,他没两步就体力不支,扶着山壁直冒汗。 兰缪尔疼得轻轻抽气,他突然被无边的难过给淹没了。 世上有没有一种自证清白,要比站在一群怀疑你的人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没做过恶事”更难? 那或许就是如今兰缪尔陷入的困境:他不得不站在一群敌对种族面前,证明“自己接下来不会做恶事”。 更有甚者,是证明“自己此前做的善事,不是为了行恶而做的伪装。” 兰缪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他越过了“奴隶”的那条界,暴露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却无法证明那是对魔族的好心,而非狠心。 耳畔响起角马的嘶鸣声。 身上的痛楚缓缓消退了,兰缪尔吃力抬头,看到魔王坐在马背上睨视他,目光里有了此前未曾有过的阴鸷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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