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唱歌的并不是这座神殿的神职。而是贞赞之前提到的人类俘虏:一个长得十分白净秀气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 他被套上了一身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光明神殿长老的雪白长袍。两个魔族摁着他,逼他跪在地上。 首领贞赞坐在原本神像所在的位置,一边喝酒,一边挥舞着马鞭,似乎是在逼这男孩唱歌。 小家伙脸颊肿得厉害,身上也被抽出了几道血印子,含着泪水的眼里满是仇恨。他倒也有几分难得的骨气,正大声唱——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贪婪的心腔, 残忍、冷酷与狡诈,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神母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直至恶魔重生,战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昏耀就是在这时纵马进来,挺拔的身形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红光边。 他穿了一身轻铠,落地时铿锵作响。原本又笑又骂的魔族们全都吓得腿软,再不敢胡闹了。 本已半醉的贞赞瞪大眼睛,像是屁股着火似的蹦了起来:“吾……吾王!?” 那人类少年也愕然瞪着昏耀,似乎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邪恶化身”是这个样子,脱口而出:“你——你就是……魔王?” “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魔王随意卸了甲,把在外面听见的歌词缓缓咀嚼过一遍,幽幽道:“唱得挺动听。” 贞赞的脸上当即恼羞成怒地涨红了。她对这个年轻男人还新鲜着,连他那过于文质彬彬的抗争也能看做猫抓老鼠的乐趣。 但她没有想到,如此大不敬的歌曲居然被王听了个正着,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失礼! “该死的贱猪!舌头生疮的乌鸦!”她双眼血红地骂了一声,气势汹汹地抓起马鞭,“就该早早活扒了你的皮——” 昏耀却不仅不在意,还拦下了贞赞的鞭子,对那少年说:“继续唱。” 贞赞:“吾王……!” 昏耀:“听我的。” 少年的表情变幻两番,很快便找回了憎恶与仇恨的情绪。他冷笑一声,扯开颤抖的嗓子,继续高唱起来—— “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 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光芒照耀大地, 驱逐了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子民含泪欢庆,为那到来的春光! 神母啊,神母…… 恶的同胞,恶的同胞, 终将消亡在这大地上……” …… 这首歌到这里,终于唱完了。 那歌词越到后面越过分,周围的魔族早已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昏耀正眼都不瞧他一个,懒散道:“挺熟练。这首歌,你唱了多少年了?” 少年挺直了腰板,恨恨道:“我们卡温村的村民,代代从出生起就会唱。杀了我吧,你们这些恶魔的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不缺我这一个!” 代代,昏耀不屑地嗤笑。心想这小子姑且不论,但他的父亲学会唱这首歌时,自己大约还没降生。 原来在这片阳光普照的土地,有不知道多少人从他降生前就开始唱着歌咒他死。 很可惜,神子射杀魔王的大计并未成功。那就轮到这群爱唱歌的人类,来仔细体会一番什么叫“死亡的阴影”、什么叫“无尽的悲伤”了。 首领贞赞十分不安,坚称要将这个侮辱王的家伙处以极刑。昏耀反而拍拍她的肩膀,说:“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们几个首领当年咒我的时候,用词可比他恶毒得很。” 说完,魔王便径直走出去了。最后留下一句:“我们不会在人间久留,难得爬出来见一次太阳,提心吊胆的干什么……玩得快活点就行了。” 但最后,那个年轻男人不仅未被贞赞带回深渊,还捡回了一条命。 那是因为王城之战后,圣君兰缪尔以自身的臣服为代价,请求魔王释放所有被魔族大军俘虏的人类子民。 昏耀本来也没打算允许魔族将大批人奴带回深渊。不客气地说,与狡猾的人族相比,魔族们的脑子确实有些一根筋。 首领、祭司之类的大魔还好,那些吱哇乱叫的劣魔们只能用蠢笨来评价。让人类进入深渊,或许一时掀不起风浪,但容易埋下隐患。 因此他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兰缪尔的请求,同时也成为了深渊里唯一拥有人类的魔族。 至于那个被贞赞首领玩过的少年,早就被昏耀丢在了记忆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直到七年的波澜壮阔之后,仿佛终于风止浪息迎来结局的时候。 那首浸满了仇恨的歌曲却突然死灰复燃,像个冤魂般在魔王的脑中回荡起来—— 和兰缪尔在深夜独自弹拨的旋律,冰冷地重合了。
第20章 昔年神歌 昏耀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兰缪尔的曲子早就弹完。他上床,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等宫殿里面彻底没有了声音,昏耀就怔怔走进去,站在床边看了兰缪尔一会儿,开始在宫殿里乱走乱转。 他神经质地把窗前的那些小摆件一个个拿起来又放回去,那都是这些年兰缪尔亲手做的。什么螺贝拼成的刺猬啦,骨片和鹿角做的小猫啦,木头打磨出来的魔族小孩像啦,统统用石珠子点上眼睛……像这个人一样可爱。 昏耀的手掌慢慢收紧。他听着螺贝刺猬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万箭穿过心脏般的疼痛。 怎么敢相信…… 原来,这么多年,兰缪尔对他弹的都是那首歌? 昏耀茫然抬起头。想起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年的结界崖上,兰缪尔曾坐在他的怀里,抱着粗制滥造的竖琴,垂眸含笑,边弹边唱。风吹起那头银灰长发,像传说中的精灵那样美丽。 弹完了,兰缪尔就转过脸,黛色湖水般澄澈的眼睛望向他:吾王听过这首曲子吗? 他当时说:没有。 事实上,他是听过的。只是当年半途闯入,错过了第一段歌谣的内容,但后续的调子一模一样。 偏偏兰缪尔弹这首歌的时候,从来只弹第一段。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他当时又说:很好听,我很喜欢。 可他喜欢的明明只是弹琴的人类。所以是兰缪尔的错,明明在神殿的信仰与魔族之间选择了前者,却还给他弹琴。骗他,引诱他,让他说很喜欢这首歌……这首如此虚伪、如此高高在上地侮辱和咒骂魔族的歌。 那年结界崖上的风,曾将他胸前的骨饰吹得玎珰乱撞,正中就是那枚兽牙骨钥。 魔王饶有兴趣地询问:“这是讲什么的曲子?” “保密。” 兰缪尔笑了笑,歪头时银发拂在禁锁上,眉毛和眼睛都弯起来一些,温柔得不像话:“以后,等时机到了的时候,或许我会告诉您的。” “但也可能永远不会,这不是什么快乐的歌,怕您听了生气。” 啪嚓!! 昏耀迟钝地低头,看到掌中那个曾经兰缪尔很喜欢的小刺猬碎成了无数残片,从他指间发出细小的声音落下来,掉了一地。 那边,床上的兰缪尔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蓦地掀开被子:“吾王!?” 魔王不远不近地站在黑暗里,像个死去的生物,半天没一句反应。 兰缪尔起得太急,双脚踩地的一瞬间剧烈地头晕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踉跄了一步就硬撑着站稳了。 他视线从下往上抬,才看到那个可怜地碎了一地的小刺猬,顿时更惊讶:“吾王?您怎么了?” 昏耀忽然说:“我骗你的。” 他居然笑了出来:“我今晚,其实根本没什么想对你说的话。骗你的。” 多可笑,为什么不笑呢?他今夜在骨筹的预言中看到的,明明是兰缪尔挥刀砍向自己的左角啊。 而他一路上却还沾沾自喜,幻想什么兰缪尔舍不得他呢,兰缪尔说不定会同意封后呢,真好,真好…… 幻境里的风雪与刀光席卷而来,一瞬间就穿过了他滴血的心腔。 昏耀好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被冷水泼醒了那样,以一种抽离的视角疑惑:怎么能蠢成这样? 兰缪尔不明就里。 七年相处下来,他当然能一眼就察觉出魔王的情绪很不对劲,想了想没有贸然招惹,而是先去点亮了挂在床边的铜灯。 很快,灯光暖融融地照开了一整张床和兰缪尔的身影。银灰长发的年轻人从亮光下赤足走来,忧心地去挽魔王的手臂:“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为了那群伏击者,还是……” 昏耀展开左臂:“给我抱一下,就告诉你。” 他说的时候已经强硬地这样做了,兰缪尔被粗鲁地拽着睡袍的领口扯过来,重重撞进魔王的怀里。 人类可能是疼了,很轻地哼了一声。昏耀没理会,用力将兰缪尔抱在怀里,低头将鼻尖埋在那头银灰长发间。 咚,咚,咚咚。 两颗心脏,贴得紧紧的,以不同的韵律跳动着。 兰缪尔察觉到了些不寻常的气氛,忽然问了句:“您右手里拿了什么?” “礼物。”昏耀说。 “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兰缪尔又问。 昏耀垂着眼,缓缓将右手中的蜜金匕首握紧,口中答所非问:“你的那件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是什么?” “现在这个形势,似乎并不适合说它。”兰缪尔顿了顿,竟冷静地问,“吾王,您拿的是锐器吗?” ……像此前不知道多少次那样,他们在黑暗的深渊夜色中相拥着。 只是这一次,魔王的右臂环过奴隶单薄的脊背,手握的蜜金匕首正闪着毒牙般的寒光。 “这不是挺敏锐的吗?”魔王的腔调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平常在你脖子上比划的时候,装不知道给谁看呢?” 于是兰缪尔的神色,在昏耀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有些茫然,有些哀伤。 “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错?”昏耀恨恨地冷笑一声,“不,是我的错,我就应该早早地杀了你。” “你自己说,今晚睡前弹的什么歌,嗯?” 兰缪尔微微一颤,眼眸睁大。 “您——” “兰缪尔,我早就知道你有鬼。不妨告诉你,这首歌我七年前就听你的子民唱过……” 魔王不愿承认自己被骗得那么狼狈,咬着牙逞强:“本来你不在我面前往后弹,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不那么早和你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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