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际流光越来越近,姚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自己还没看完的话本子上。 风流才子俏佳人的戏码他早就看腻了,这次的话本子新鲜得很,讲的是一个公侯家的富贵小姐,一连迎娶了八个丈夫。 世间只有男子三妻四妾,这话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令八个美男子各有所长争风吃醋,倒也别有趣致。 姚黄只待明无应回来,自己向他敷敷衍衍行个礼就可以走了。 反正这蓬莱山上的灵物精怪不少,明无应从来不拘着他们,想玩就玩,想笑就笑,来去自由。 姚黄对自己的这个主人,敬,是有的,怕,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他手下有不少刚能化形的精怪小妖,对他们来说,能够化形便是一生中顶顶重要的事情。 因此能够化形者无不要在小山头上志得意满地宣讲一番自己修炼是多么刻苦,化形成人又是多么快乐,听得那些还不能化形的草木鸟兽无不是眼巴巴地钦羡着。 便有一只小狐狸开了赌局,众精怪纷纷押注,赌下一个能够化形的是谁。 他们用来做赌注的无非就是些散碎灵石,平日里修炼最为刻苦的自然被许多人押注,有一条连灵智都还没开的小红鱼就无人问津。 却有一个人偏偏看好这条小红鱼,在它身上押了不少灵石。 可大家没想到的是,下一个朔日,化形成功的竟然就是这条谁也不看好的小红鱼。 大家的灵石输了个精光,化形的小红鱼也拜别了他们,要去溟海中见见天地。 小红鱼一入溟海,便化成巨鲲,水击三千里,灵气浩荡,云蒸霞蔚。 那气势那阵仗,蓬莱山上的精怪们看得眼睛也直了,自此谁也不再开没用的赌局,大家纷纷关起门来潜心修炼。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多月,姚黄去镜湖小筑,瞧见明无应撂下的半杯茶里有一线细细的红色游弋,正是那条小红鱼。 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片鲜红的枫叶,上面拢着一个虚虚的鲲影。 茶杯之中,竟有气象万千。 另有一小堆灵石做了棋盘上的棋子,明无应坐在旁边,自己跟自己对弈。 姚黄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才稳住了情绪。 他心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天下万物俱可为他随手取用,可他竟然跟最微末的小精怪们参与一个赌局,所获赌注不过就是点不值钱的散碎灵石。 关键是,他还施了术法出千作弊。 明无应见他过来,不仅毫无愧色,竟还像是被扫了兴致一般。 “让你们知道赌局么,本来就是有输就有赢,”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将灵石拢起来,“谁知道你们干脆就不赌了,这多没意思。” 姚黄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现如今大家潜心修炼,进益倒是都很大呢。” 至于那一小堆灵石,姚黄自然是又偷偷地还给了大家。 既不能让那些小精怪们知道是明无应赢走了他们的灵石,又不想被追问这些灵石是从何而来,姚黄只得半夜三更带着灵石出门,山涧里扔两颗,草丛里又扔两颗。 第二日大家都喜滋滋地捡到灵石,却瞧着姚黄的脸色很是不好。 大家关怀他时,姚黄只是绷着脸道:“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只是有一个很不着调的主人。 眼看着流光已到近前,姚黄躬身行礼。 “主人,您回来了。” “嗯,”明无应随口答道,“你过来,交给你个差事。” 姚黄惦念片刻自己还没看完的话本子,收敛了心思,抬起头来,却是愣了愣。 “呃……这是?” 明无应身侧站着一个陌生少年,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姚黄生长于盛世国都,见过美人如云,况且他自己本就是牡丹中名品之首,花开之时动京城,那是倾城之色。 可要是让他形容眼前这个少年,却只有倾国二字。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似静湖一般纯美,动人心魄。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随便养着,别养死了就行。” 姚黄愕然道:“他……这又不是桌子椅子,他是个活人!” “是活人啊,”明无应道,“所以让你别养死了。” 那少年好似听不到他们说话一般,望着桃林中流出来的一道清浅小溪,侧影落落。 姚黄只想问明无应这人从哪弄来的,又怕被少年听到,只得轻声道:“这是谁啊?” 明无应笑了一下,说:“不知道。” 姚黄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心道:“不知道你就把他带回蓬莱秘境了,学宫里那群被誉为仙门未来的弟子想越过禁制来参拜蓬莱主,没见你放一个进来的。” 明无应道:“他……” 他这一句话起了个头,没立即往下说,却是回忆起什么一般,笑了一笑。 “他是我从南海边上一个明光祠里捡回来的,好像不会说话,待会儿我设一个镜花水月境,想知道他来历,你自己去看。” 明无应说话时,已经独自向桃林中走去,到得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桃林里。 那少年的目光望住桃林溪水,朝霞流云,见明无应就这么走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姚黄顿觉头大,他转身看向少年,见他发丝微乱,身上衣衫沾了许多尘土,便招招手道:“你跟我来。” 明无应虽然只让他随便养着这个少年,但姚黄做事一向是十分稳妥的,性情中又很怜弱,他听到明无应说这个少年不会说话,心中对他的好感就又上一层,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姚黄住在清溪边的小木屋中,没什么多余装饰,却古朴雅致。 他指挥着少年除去身上衣衫,又把人按在盛了热水的木桶中。 这屋子平日只有姚黄一人居住,陈设也极为简单,此时他随手幻化出一扇屏风隔在面前,又抱着那团沾满尘土的衣物问道:“这些衣服我就扔了,行吗?” 屏风之后,少年身形没在热水之中,骨肉匀停,肤光胜雪,肌肤被热水蒸得微微发红。 姚黄想起他不会说话,隔着屏风也看不见他点头摇头,干脆自己做主,拍拍手将衣服扔了,又找出干净衣衫和沐浴用的花露一类。 他将这些东西搁在凳子上推了进去,只听得屏风后面水声也是很小的,料想是这少年初初来到陌生的地方不好意思,便走到门边坐下了。 清透日光自桃花林中洒落,好似一层淡色烟霞缓缓流动。 桃林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光团飞了过来。 姚黄伸手接住光团,知道这就是明无应的镜花水月术法,轻轻合掌,将光团握碎了。 霎时间,万物流动,如水墨流淌,周遭一切景物渐渐褪淡,空茫之中,那少年的过往经历好似画卷一般展开。 姚黄身在镜花水月中,便如身临其境。 他先是看到那遥远的永州城里孤零零的谢府,还有那脾气古怪执着修仙的老太医,少年在窗前开方煎药。 等看到那位太医屡屡让少年为他试药,之后又想方设法散去少年的根基,姚黄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之后谢府大火,少年被府中的厨娘带回家。 姚黄看过太多话本子,知道这人间的际遇有时比话本子里写的还要起伏波澜,并不觉得厨娘那里就是个什么稳妥地方。 若真的稳妥,此时少年也不会在蓬莱山了。 姚黄只是心里疑惑,这少年是怎么遇上了明无应,又偏偏被明无应带回了蓬莱山。 镜花水月境中,一片焦黑的废墟之上,那厨娘看着少年,叫出了他的名字。 姚黄自言自语道:“谢苏?哪个苏?” “苏木的苏。” “唔。”姚黄随口应道,片刻之后却觉得悚然一惊,是谁在说话? 他四面环顾,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少年已经穿上干净衣裳,站在他的身后,长发半湿,身上尽是沐浴之后温暖潮湿的香味。 姚黄吃惊道:“你会说话?” “嗯。谢太医喜静,也……没有什么人会跟我说话。” 大约是长久不发声说话的缘故,谢苏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镜花水月境中画面一转,是风雪夜里,那厨娘的丈夫将谢苏卖掉,他被稻草卷着扔进了明光祠。 满是灰尘虫蛀的重重帷幔之后,隐没着一尊持剑的神像。 看到这里,姚黄轻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 天下各处都有明光祠,永州虽然灵气断绝,明光祠也早已破败,但明无应的神像还在其中。 能在明光祠中塑成神像的,都是历代得以越过天门阵飞升的大能修士,唯一一个例外便是明无应。 他越过了天门阵,却放弃了飞升。 其实大道无形,所谓神像,不过是当世的人们为自己的欲念塑立的。 可是为神塑像,神像一旦塑成,就不再是木胎泥塑的死物。 神像之耳目,便是明无应的耳目。 只是会进入明光祠参拜的人,大多是修士,心中想的无非是能在修炼之事上再上一层楼。 往小了说,就是些获取功法、赢得宗门比试、得以顺利进入某个秘境这样的事情。往大了说,世间修士最远的最高的目标,也就是有朝一日能修为圆满,得以越过天门阵了。 这些愿望,明无应一向是懒得听的。 姚黄望着谢苏,心中不解明无应为何会出手搭救他。 若说是谢苏境遇可怜,明无应一时心软才把他带回蓬莱山,姚黄觉得不通。 姚黄见过王朝兴衰,也知道人间疾苦,风流富贵总被雨打风吹去,功名利禄也不过尘土,锦绣堆是一生,污泥处也是一生。 世间际遇无常,说白了,可怜的人到处都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命丧黄泉,明无应为何只单单救了谢苏? 镜花水月境再度变换,姚黄收敛心思,将目光投向境中的明光祠。 满地残砖碎瓦覆着厚厚的灰尘,屋顶破了一角,风雪贯入,正是凄冷寒夜。 王宗二人还在院中候着买家前来,如此境遇下,谢苏磨断了腕上的绳子,却没有立刻逃跑。 他停在明无应的神像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拂去了明无应身上的落雪。 那一副身骨分明是在浮尘浊世里流浪许久,却奇异地没有浸染分毫,反而被风刀霜剑琢磨出了如玉端方。 镜花水月境至此消散,四周空茫被流风吹去,姚黄再度回到了桃花林中。 日光清透,碧溪浅流。 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姚黄目光一转,落在了谢苏身上,只觉人面桃花,确然美不胜收。 明无应为何要将他带回蓬莱山,姚黄看过的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话本子已让他心中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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