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医对自己如何离开宫中一向讳莫如深,但云娘在谢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计,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外人多些。 谢太医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何况他鲜少出门为人看病,却能源源不断从各路商户药农那里收来价值不菲的仙草,全是因为有着丰厚的积蓄。 云娘暗忖,仙草灵药什么的大概早就跟着谢太医一起烧成了灰,她若是能找到些金银器物,下半辈子足可以享用不尽。 死人她是不怕的,拿死人的东西,她也不怕。 云娘是正值壮年的妇人,做惯了活计的,手脚麻利,此时趁着夜色走进谢府的废墟之中,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她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踮脚走进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谢府被大火烧成这个样子,堂屋偏厅均已倒塌破败,不过是一团又一团的灰烬堆成小山,再不复往日的样子。 云娘凭记忆找到谢太医的屋子,捡了根木头,翻捡废墟中的物事。 有烧得只剩残片的药方丹方,更多的则是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渣子灰烬。 云娘有些泄气,将那些渣子全部踢开。 她又找了片刻,发觉木棍戳到了什么又硬又重的东西,当即将风灯放在一旁,将脚下的灰烬全数拨开。 一团黑灰之中,露出了一只匣子。 那匣子上的铜锁已经被烟熏黑了,云娘蹲在废墟上,用手将那些灰烬扫开,试了试那只歪掉的铜锁,用脚尖把它一点一点的踢开了。 打开匣子的一瞬间,云娘险些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将匣子紧紧关上,扭头看向周围,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将匣子再度打开。 风灯光芒之下,那匣子里面黄澄澄的,是拢作一小堆的金叶子。 云娘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连忙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将金叶子往里面装。 她常年劳作而粗糙肿胀的手指紧紧揪着布包的边缘,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将布包中的金叶子又倒出来一些填回匣子,再把那些灰烬渣子拢回来,将匣子死死地藏在下面。 做完这一切,云娘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的汗。 她抬袖擦汗,只是手上的黑灰将袖子也染脏了。 云娘又将那一小袋金子放入怀中,转身就走,直往外走了十几步才想起自己连风灯也没有拿。 她急急忙忙转身回来,踩着脚下的渣子,险些打滑摔倒,伸手提起风灯的一瞬间,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吓得当时就大叫起来,脚一软滑坐在地,风灯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灰蒙蒙的废墟之中,站着一个少年。 他脸上蹭了不少黑灰,些许露出的肌肤却是玉色的,一双澄明姣美的眼睛望着云娘,一眨不眨。 那双眼瞳竟然是琉璃色的,似风烟俱净,湖光山色尽在其中。 云娘“啊”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 她惊魂未定地退了一步,轻声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捡起了那盏风灯。 这灯不怕风吹,可是倒在地上,险些要熄灭,一时明一时暗,只是扑朔,直到被少年捡起,那光芒才稳定下来。 云娘的胆子到底是很大的,她站起来,已看出眼前的少年并不是鬼魂,犹疑着叫道:“谢苏?” 少年走近两步,将风灯交还到她手里。 “昨夜起火,没烧着你吗?”云娘惊疑着看着他周身。 谢苏望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并无半分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云娘提着风灯,收回目光,轻声道:“嗯,我要……我要走了。” 她走出十数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仍然站在原地那些烧得焦黑的废墟之间,抬眼平静地望着她。 云娘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开口道:“要是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家吧。” 带谢苏回自己家的一路上,云娘其实都在后悔,她实在不应该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谢苏是谢太医养在府里的一个药人。 云娘第一次见到谢苏时,他还是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少年,模样实在太过灵秀,是让人看一眼无端觉得觉得心惊的漂亮。 只是谢苏从不开口说话,仿佛无悲无喜。 谁也不知道谢太医为什么到了古稀之年,突然发疯一般狂热地沉迷于修仙之道。 他按照自己搜寻到的丹方,用各种仙草炼制了无数灵药,自己却不敢就这么服用。 只因为那些丹方上记载的灵药,与谢太医这数十年所学完全是背道而驰,毫无关联,许多仙草药理相冲,甚至有剧毒。 谢太医便将那些炼制好的灵药先给谢苏服下,等待数日确信安全无虞,自己再原样炼制新药服用。 云娘每日来谢府做好一日两餐之后就会离开,因为谢太医并不喜欢她在这里久留,饶是如此,时间长了,云娘也渐渐看明白了谢太医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谢太医炼制的灵药多是助人引灵气入体的,他生怕谢苏服药之后先一步引气入体,每每在验证灵药安全无虞后会再调配一种药给谢苏服下,以此毁去他体内的一点点根基。 如此反复经年。 云娘时常带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看着谢太医摆弄各种仙草,也没见他真的如何延年益寿、感知天地灵气。 她倒是觉得谢苏当真有些可怜。 云娘既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又觉得他不会说话,神智懵懂,除了要为谢太医试药,就是待在药圃之内。 说来也奇怪,谢太医花费重金搜寻来的那些仙草,有不少都难以在凡土之中存活,草药之中的灵力很快就会消散。 但只要谢苏在,药圃之中的仙草就能长久地维持药性。 有一次,云娘在谢太医的窗下,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后来谢太医便教了谢苏一点医理药理,多半还是为了让他给自己侍弄仙草。 但云娘却是真真切切受过谢苏一点恩惠的。 她做少女时,是个采珠女。 永州濒临南海,南海之中最珍贵的事物有三件。 一是红珊瑚,二是夜明珠,三是海人鱼。 下海采珠的人一定得是水性精熟的女子,因为女子身体柔韧,脂肉丰腴,在寒冷的深水之中也能游泳采珠。 采珠女下水时,会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船上。 她们潜入深海采珠,是极凶险之事,所以留在船上的人,一定得是自己的家人。 一个少女能采珠的时间也就是数年而已,因为水下寒冷,采珠女的四肢关节会渐渐僵硬,一到阴天下雨便会疼痛异常。 云娘在嫁人做了新妇之后,为了补贴家用,依然经常下水采珠,一身关节常年阴冷刺痛,有时在谢府之中烧菜做饭,一疼起来,便似骨头里有小虫密密噬咬,极难忍受。 谢苏曾经给她煎过一服药,入口腥苦,难以下咽,可是喝下去之后,四肢关节的刺痛竟渐渐缓和消散。 云娘每天吃一副药,数月下来,即使碰上阴雨天气,她身上也再没有疼过。 现在谢府毁于一场大火,谢太医是不必说的了,肯定已经烧成了灰。 谢苏这样一个从小没有接触过外人的少年,世事人情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知道他是被谢太医从哪里买来的,父母又在何处,将他留在那废墟之中是不成的。 云娘这样想东想西地走了一路,不觉越走越慢,到自己家门外时,她回头一看,谢苏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她招招手,等谢苏走得近了,才低声道:“我……我养不了你,但你可以先在我家中住几天。” 她抬眼看去,谢苏仍是淡淡的,只因脸上的黑灰,显出几分狼狈。 云娘将他引到院子里,打了水为他擦脸擦手,重又露出肌肤玉一样的底色。 是夜,谢苏睡在了云娘家的柴房里。 他身下枕的是稻草,盖的是一床旧棉被,边缘已经磨得毛了,但是浆洗得很干净,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这一夜,云娘都没有睡着,她倒不是在想将来该拿谢苏怎么办,是将那几十枚金叶子倒在床上,数了又数,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天亮之前,她听到院外有人拍门。 男人的咳嗽声一响起,云娘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王宗回来了。 王宗原本是靠打鱼为生,与这永州无数的人一样。 有一年,南海之上刮起了黑风浪,那之后,海上的渔获就越来越少。 靠打鱼已经无法养家糊口,越来越多的女子下海采珠,她们潜入更深的海中,找到的夜明珠却越来越小,品质光泽也越来越差。 永州的人们为养活自己和家人,便找到了一条新门路。 南海之中有一种奇异的灵物,名为海人鱼,在帝都金陵,这种灵物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鲛人。 鲛人形貌殊丽,眉目、口鼻、手爪皆与人无异,却又比常人美丽得多,皮肉细白如玉,发如马尾,均有五六尺长。 最初有些鳏寡之人,捕得鲛人,就将它们养在池塘之中。鲛人性情柔顺,长相美丽,据说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也不伤人。 一时之间,无数贪色猎艳之人来永州采买鲛人。 后来连帝都金陵城中,达官显贵们也纷纷以蓄养鲛人为乐。 这些鲛人尽出自南海,皆是永州人自海中捕捉上来的。 只因鲛人心肠柔善,每每见到落水受伤之人,便会现身将他们带到岸上,永州人便佯装体力不支沉入深水,待鲛人出现,就用渔线将它们缠住,拖上岸来。 王宗做的便是这一桩生意。 冬日寒冷,无法下水诱捕鲛人,连日来,王宗只是在船上用鲜鱼肉食引诱海上鲛人靠近,却并无所获。 归家之时,他本是闷闷不乐,初初听到云娘说谢府昨夜起了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王宗还很是不高兴,只因为谢府没了,家中便少了云娘日日去烧菜做饭的一份银钱。 待看到云娘捧出了金叶子,王宗脸上的郁闷之色转为狂喜,掐住云娘的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细细看她手中的金子,却怕街坊四邻听到,连笑声也不敢露出来。 谢苏从柴房的门缝中,看到王宗眉飞色舞又强自压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却也知道这样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谢太医每次炼成灵药之时脸上的神情一样。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又好似十分丑陋。 云娘在一旁瞧着王宗的脸色,适时打开柴房的门,絮絮地说了不少好话,一时说吃了谢苏开的药,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缓解不少,一时又说谢苏不会说话,可怜得很。 王宗便抬头看了谢苏几眼,只是闷声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166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