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的芍药多如一片花海,谢苏甫一踏入园子,就觉得触目所见无不是各色的芍药花朵,似乎没有尽头。 这样一棵棵的浇灌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然而谢苏却好似没想过这个问题,抽出衣带将自己的衣袖牢牢绑住。 这衣衫是姚黄给他准备的,宽袍大袖,是很洁净的白色。 谢苏从前在谢府的药圃中照料药草,这样的事对他并不难,只是不想将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芍药园的入口处有一小块平整空地,又打了几个木架子,其上摆放的无不是莳花种草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是谢苏曾经见过也用过的,有些是他没有见过的,但是看那些器具的样子,谢苏也大概可以猜出是什么用途。 他先是往木桶中注满清水,随后用瓢舀水,一点点地浸润浇灌芍药根部的泥土。 这园中的芍药长势茂盛,大片大片的花丛甚至比人还高。 放眼望去,虽然花朵的颜色各异,但似乎还是以深红色居多,白色和黄色都各有一些,还有一些杂色的,花瓣深处是粉色,渐渐延伸上来就变成了白色。 这些芍药同谢苏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花朵甚大,花瓣质地宛如丝绒一般,挤挤挨挨簇拥着花心。 他提着水桶一连浇灌了十几棵芍药,自己也渐渐走到百花深处。 再一次取瓢舀水的时候,谢苏却发觉有些不对。 他已经浇灌了十几棵芍药,但木桶中的水却不增不减,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谢苏将手伸进水里,掬起一捧来,清水便自他的指缝间落下,澄明清澈。 不知道是这水自身有奇异之处,还是盛水的木桶上被用了什么术法。 往日里,谢太医总是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几本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残书古卷,专心研究其上记载的功法。 他执迷于修仙一途,炼制灵药是为了淬体,帮助自己感受到天地灵气,下一关则是将感应到的灵气引入自己体内炼化,一步步拓宽经脉,最终将灵气引入气海。 若是修炼得法,灵气便会再次从气海之中流向经脉,如此反复,灵气便炼化为灵力,可为自己所用。 但谢太医吃了许多灵药,却始终停留在最初的阶段。 对于这天地间的灵气,他似有所感,但谈到如何将灵气引入体内,便是数年之间都没有进益。 后来的那几年,谢太医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到了闭门不出的地步。 那几本记载着功法的残书古卷,也被他日日夜夜翻阅得更加残破不堪。永州近海,颇为潮湿,那些书卷的保存本就不易,时间长了,就成了一堆纸片。 谢太医只得将它们一一重新抄录,找阳光晴好的日子,在院子里慢慢晒书。 那些时候,他便防贼一般防着所有人靠近,生怕有谁将那些功法学了去。 只是直到谢太医死,也没有炼化半分灵气,连一个最简单的术法也不会施。 可是这蓬莱山上,连一只浇花用的水桶上都有着奇异术法。 若是谢太医见到这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是谢苏来到蓬莱山之后,第一次想起谢太医。 他收束心思,舀水向另一棵芍药浇去。 片刻之后,谢苏看着自己手中的木桶,动作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在一霎那间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若他眼见为实,那么这木桶或是水中必有一个奇异术法,不管如何取用,都可以维持清水不增不减。 既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存在,又为什么非得由人来给花浇水呢?姚黄大可以再施一个术法一齐将园子里的花都浇了。 谢苏只这么略想了想,就觉得此刻自己所处的花丛跟园子入口处已经大有不同。 这些芍药虽然生得十分茂盛,其间总还留有空隙,足够两人并肩进出。 可谢苏走到这里,却只觉得满目花朵密密匝匝,那些芍药叶片挨在一起,不时蹭到他衣袖之间。 而那些鲜艳美丽的花朵仿佛就盛开在他的脸旁,细腻如丝绒一般的花瓣有时会擦过他的脸颊。 谢苏转身望去,他的来路已经被挤挤挨挨的芍药花挡得没有一丝空隙,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那时这里还有一条窄窄的小路。 忽然之间,谢苏听到了一些细碎声响,像是从什么极其幽静空旷的地方,传来的轻飘飘娇滴滴的人语。 “哎呀,都怪你,被他发现了……” “为什么怪我,明明你也去蹭他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是姚黄来?” 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韶龄女子在说话,可是那说话的语气偏偏娇软得如幼童一般,天真无邪。 谢苏环顾四周,花影叶丛之中除了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反倒是因为他这个动作,那些声音纷纷笑起来。 “你在找谁?” 谢苏微微退后半步,只觉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拂。 侧过脸去看时,发觉那竟是一朵深红色的芍药花。 谢苏道:“是你们在说话?”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芍药花道:“自然是我们啦,难道你在这里还见到了别人?” 谢苏听它们窃窃私语之中提到了姚黄的名字,也不觉得这些芍药对他有什么恶意,因此解释道:“是姚黄让我来给你们浇水的。” “那姚黄呢?他去做什么了?” 谢苏微微颔首:“我不知道。” 又有一个娇软声音道:“他是来取园子中心那个东西的,是不是?” 一时之间,倒有许多个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些芍药花们在七嘴八舌地吵架。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呢?” “是姚黄让他来的呀!” “那日蓬莱主和姚黄在园子里说话,咱们可是都听到了,那个东西原本就是为别人准备的,到时候也要被取走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这里再也没有陌生人来了。” 花儿们争吵了片刻,似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不再说话了。 花影摇动,那些芍药花丛之中,奇异地出现了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何方。 只是小路尽头的花影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盛放出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明灭。 谢苏举步向前走去,绕过最后一丛遮目的花影,见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枫树,却与世间的枫树大为不同。 它的叶片生得极低,扩散开来,如同华盖一般。 这一层叶片之上又有一层,只是延伸的范围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复,总共有五层,便如宝塔一般,最上面一层叶子大约只有那些芍药花一般大。 这枫树不高,最顶一层也不过就是比谢苏高一点点。 然而最奇异的,是斜切进枫树树干的一柄剑,那些金色光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谢苏绕着枫树走了半圈,这才看到被剑斜切进去的那边全然没有枫叶,枝干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这枫树一半生机盎然,另一半已经枯朽。 走得近了,谢苏才看到树干上疤节扭曲,树皮皱起,竟像是一张人面。 而那柄散发着金色光华的剑恰好将人面的额头从中剖开,其间似乎有红色的汁液。 那说不清是鲜血还是枫露的汁液极为浓稠,缓慢聚成一滴。 枫树下面则摆着一个小银瓮,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些红色汁液,只是因为太过浓稠,几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块红玉一般。 谢苏低头看着那个银瓮,发觉枫树周边的泥土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而且更加湿润,想来这棵枫树是最近才移栽在这里的。 恰在谢苏低头时,人面伤口处的汁液缓慢聚成了一大滴,倏尔落下,映在谢苏的眼睛里。 那深红倒影仿佛墨一般化开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时间似有风吹过,满树枫叶抖擞,齐齐坠落。 那些落下的枫叶竟在同一时间化为无数翻飞的红蝶,蝶翅振动之间光华灿烂,蓦然全数涌向谢苏。 谢苏睁开眼时,枫树红蝶全部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台阶。 那些台阶仿佛都是白玉制成,凭空出现在一片空茫之中。 谢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令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不由得伸手撑在台阶上,缓缓松了口气。 他另一只手向后摸去,摸到了坚硬冰冷的剑柄。 而他周身,尽是剑身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 谢苏只道这沉重压力是这柄剑加在他身上的,握住剑柄想要将它取下。 在他试图拔剑的一瞬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柄剑,现在的你是拔不出来的。” 谢苏恍若未闻,握剑的手缓缓加力,掌心处被剑柄硌着的皮肉已经麻木,修长手指骨节处尽数泛白,显然是力竭的迹象。 下一瞬,似乎有铿然一声轻响,那柄剑被谢苏拔出鞘不足一寸,又立刻被强大的吸力合上了。 而谢苏已经全然脱力,就在他拔剑出鞘的这一刻,肩上重量蓦地一轻,台阶两侧的空茫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际烂漫红云,金光普照。 至高处有琼楼玉宇,在云间若隐若现。 然而这奇异景色也只是一瞬,随着那柄剑收回鞘中,一切景色化为虚无,如溃散的梦境一般无处可寻。 那个女子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谢苏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33章 拨雪寻春(五) 谢苏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姚黄。 姚黄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关怀道:“你总算是醒了。” 谢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坐了起来,问道:“我怎么了?” 姚黄一袭淡黄色衣衫,似乎稍稍有些疲惫,又仿佛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仔细观察着谢苏的脸色,道:“你昏过去了。” 他问谢苏是不是要喝水,随后又道:“都怪我。那些芍药喜欢跟人亲近,我本该告诉你的,没想到它们喜欢你不假,却又稀里糊涂地把你引到了枫鬼那里。你昏了十几个时辰,可把我急死了。” 谢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昏了这么长时间,他自觉没有受伤,见姚黄担心,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姚黄:“那里有一把剑,我……” 姚黄随手指向床头:“喏,你是说这把剑吗?你昏过去的时候,可把它握得紧紧的呢。” 谢苏低头看去,这才发觉床头其实一直斜靠着一柄剑。 看剑柄和护手的形状,正是自己在芍药园中见到的那一柄。 长剑古意盎然,剑鞘是暗金色的。
166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