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剑锋已经收入鞘中,但谢苏却觉得那柄剑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想起那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无尽玉阶,当时这柄剑正负在他背上,仿佛一座山峰压下来,他用尽全力也只不过能将这柄剑拔出一寸来。 可姚黄又为什么说,他昏倒之时将这柄剑紧紧握在手里? 那如梦似幻的景色在谢苏心中一闪而过,他轻声问道:“我……我没有误事吧?” 姚黄闻言,偏头看他一眼。 谢苏想起在芍药园中,这柄剑斜斜切在那颗奇异的枫树之上,那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枫露的东西一滴滴落入小银瓮中,显然是珍贵之物。 他见姚黄一语不发,面色微微发白,复问道:“是我弄坏什么了吗?” 姚黄忽然歪头看他,道:“原来你脸色不佳,是因为担心这个?” 他豪气地一挥手:“你能弄坏什么呀,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能补上。” 谢苏稍稍觉得心安,终是好奇自己在芍药园中幻梦一般的经历,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姚黄望向谢苏,索性从头说起。 那些芍药花都是修炼尚浅的花灵,因此喜欢靠近修为高的灵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人,往日都是姚黄为它们浇水的。 见到姚黄过来,芍药们自然是七嘴八舌把遇到谢苏的事情告诉了他。 等姚黄听到它们说起谢苏莫名昏倒的时候,他自芍药们分开的小径一路奔过去,看到一片耀目的金色光华中,明无应已经站在谢苏身边。 谢苏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牧神剑。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胸口亦缓慢起伏,显然尚有平稳呼吸,姚黄稍稍放下心来,却发觉明无应脸上的神情似乎颇有兴味。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可是明无应低头凝视谢苏,并没有召回牧神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黄在自己手上出了这等纰漏,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扰明无应,静悄悄地站在那棵五重枫树旁,伸手拿起了小银瓮,里面的枫露几乎凝固,宛如一块红玉。 枫树树干上的人面额头处被劈开,已不再有枫露流出,只是半朽之处有点点光华闪现,已经重现生机。 这五重枫树上生出的人面叫做枫鬼,是化妖途中出了岔子,未来得及修炼出完整人身,只能长久留在树身之中。 这颗枫鬼受魔气沾染,已经枯死了一半,是受人请托才移栽在此。 牧神剑斜劈在人面之上,将树身中的魔气都逼到了枫露里,如此枫露流尽,枫鬼也就逆转了枯朽之势。 姚黄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苏,心中只觉得十分歉疚,轻声道:“他身上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是我错了,请主人责罚。” 明无应却忽然笑了一笑。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灵力?” 姚黄微微一怔:“可我并没有察觉到啊?” 他是花妖,对于各种气息的感应十分敏锐,可是在谢苏身上确然感受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姚黄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谢太医常年让谢苏试药,只道就算谢苏被那些丹药灌出来一两分浅薄根基,也全数被那谢太医毁去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明无应却道:“不对。” 淡淡的金色光华映亮明无应英俊无俦的侧脸,他伸出手,点在谢苏的眉心。 谢苏双目紧闭,长睫之下弯出一弧阴影。金色光华之中,他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分外鲜明。 明无应淡淡道:“无论是他吃下的那些丹药,还是那个谢太医毁去的,不过都是表面浅浅的一层,来来去去,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低头凝视谢苏,微微一笑。 “就像溟海上的一层雾,日出之后就散了。” 姚黄想着明无应的话,心中着实有些惊讶。 原本他看谢苏,只是觉得谢苏长得很好,很合他的眼缘,想到这毫无灵力根基的少年要去做明无应的徒弟,委实太艰难了些。 此时听明无应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谢苏这具身体里潜藏着磅礴灵力。 姚黄尚未来得及接受这件事,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说,想要我怎么罚你来着?” “呃,”姚黄定了定神,很快小声反驳道,“我没说。” 明无应道:“那就罚你每天看着他好了。” 姚黄不解:“看着他做什么?” “等他醒了,让他每天走动时都背着牧神剑,什么时候能自如行走,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是想下山还是想留下来,都随他去。” 姚黄听到前半句时,习惯使然,不由得微微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可听到“下山”两个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明无应:“我以为主人是想收他为徒。” 明无应扬眉道:“不是你在我门缝里塞了纸条,长篇大论说强求无甚趣味,一切贵在自然么?” 姚黄挠头道:“我那说的不是……我觉得他跟蓬莱挺有缘分的。” 明无应看他一眼,英俊的脸上终于微微现出赞赏之色。 “就是这个道理啊,世上的因缘太多了,最终都是要看自己是不是想要。” 姚黄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举目望去,芍药花丛低低向两边拂开,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而逝,如流光掠过。 此刻望着谢苏,姚黄便将他昏倒之后自己所见讲了出来。 出乎他的意料,谢苏并未听到自己身体内潜藏灵力就喜出望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望向靠在床头的牧神剑。 “要我走动之时,把这柄剑背在身上?” 姚黄点头道:“正是。主人说你身上似乎有个封印,需要用牧神剑的锐气破开。” 谢苏一连昏了十几个时辰,此时已经入夜,屋里点了灯,柔和光芒之下,谢苏微微低头,侧颜如玉。 凉风入窗,外面的销明草散发出萤火一般的流光,星星点点映在谢苏的眼眸之后。 他只道谢苏是忧虑,便有意宽他的心,笑道:“牧神是主人的佩剑,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可引九天风雷,不管你身上有什么封印,牧神剑必能破得开的。” 谢苏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我是谁呢?” 他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甚至没有进入谢府之前的记忆。 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灵力,那个所谓的封印又是谁下的,谢苏全都不知道。 这偌大天地,没什么是真正跟他有关系的。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寂寥,好似秋意尽,长洲流水,兰芷尽皆凋零,沙鸥远去,霜天如寂。 姚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谢苏的话。 他本就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明无应的话完整转告给谢苏,等他身上的印记破开了,有了灵力自可选择下山。 但此刻看着谢苏,姚黄却暗自决定,他要想办法把谢苏留下来。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小的隐瞒,可绝对算不上欺骗。 “先吃饭吧,睡了那么久,难道你不饿吗?”姚黄将谢苏拉到桌边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笑吟吟看着一桌菜肴,“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 翌日清晨有风,吹落桃花如雨。 姚黄站在谢苏窗外的观景台上,将随手拾来的小石子接连抛入半月形的小湖之中。 清脆水声之间,他伸手拍了拍谢苏的窗棂:“虽然主人让我每日看着你行动间都要将牧神剑背在身上,但是你若想偷懒,我倒是可以假装看不见,一天中偶尔几次,那也没有什么。”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姚黄先看到的却是一只手。 谢苏一手撑在木门之上,因为用力,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脉络。 他穿着一身白衣,牧神剑负在他的背上。 这柄长剑握在手中时,未见得有多少重量,但此刻压在背上,却让谢苏连走路都十分困难。 他几乎用尽全力,这才刚刚走出房间。 “这柄剑……好重。” “那是自然,”姚黄道,“管他天下间什么样的名剑,在牧神面前,都不过是萤火见日月。每时每刻,牧神剑都在化去你身上的封印,等有一日,你能背着牧神剑如负无物,那封印自然也就解开了。” 谢苏屏息,向着外面又走了一步。 他也说不好这一步与一步之间,肩上牧神剑的压力是否减轻了些。 就算减轻了,那也是如同从群山上移走一片羽毛一般。 只这么两步跨出,谢苏的呼吸便有些乱。 姚黄跟在他身边,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微笑道:“我看今日,走到桃林边上就差不多了。” 谢苏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这样步履沉重的时候,脚下如同生根一般,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比之前更坚决的意志。 他望着桃林的边缘,又迈出了一步。 风过处,桃花拂面,缱绻落在他衣襟之上。
第34章 拨雪寻春(六) 山中日月长,谢苏负剑行走,便是他的修行。 第一天结束时,他不止走到了桃林,还向里面走了十余丈。 第二天结束时,谢苏已经能负剑走到桃林中的清溪边上。 到得第三天时,谢苏便察觉到一些玄妙之处。 牧神剑背负在他身上好似一个分界,有时林中有风迎面吹来,却好似越不过牧神剑一样。 流风反推回来,从中似乎能感受到牧神剑庞大的剑意。 谢苏第一次感受到这磅礴剑意的时候,不假思索伸手握住了剑柄。 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说是监督,其实是护持更为准确。 此时看到谢苏握住剑柄的动作,姚黄吃了一惊,问道:“你做什么?” 谢苏握剑向外一抽,牧神剑在剑鞘中纹丝不动。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轻声道:“我拔不出来。” 姚黄道:“神兵都是认主的,你当然拔不出来,这可是牧神剑!” 谢苏并未告诉姚黄自己在芍药园中靠近那棵枫树的时候,有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面前有看不见尽头的玉阶。 那时他背上也负着牧神剑,自己用尽全力去拔剑,牧神剑在他手中出鞘一寸。 可那一瞬太过虚无飘渺,谢苏随即失去了意识,不敢断定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认主的兵器,旁人便无法使用吗?” 姚黄道:“倒也不是绝对的,一般来说,若你的修为超过兵器的主人,自然可以强行使用,或者是兵器自身甘愿由你使用。” 明无应既然已经是仙门第一,除了他之外,当然没有任何人能使用这柄牧神剑。 谢苏点点头,不再去回忆自己将牧神剑拔出鞘那一瞬的感觉,迎着清溪流淌的方向,向山的深处走去。 蓬莱山密林如织,移步换景,山清水秀便在谢苏眼前次第展开,有时甚至让他忘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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