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谢苏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好像自从有记忆之时就跟在谢太医身边,被圈禁在那一方药圃之中,从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来请谢太医出诊看病的,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如今在云娘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数日之后,旧雪未化,又来新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人间。 隔着云娘家的外墙,谢苏看到十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围在一处,将地上的积雪滚成雪球捏在手里,趁其他人分心便将雪球扔到他们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声大笑,被砸中的人气愤地哼哼了几声,也弯腰团起雪球追打起来,笑闹之语不绝。 有一个身形最灵活,总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脚下一滑,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埋在雪里,都是哈哈大笑。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 昏沉之中,谢苏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浊重,最后像是呛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将神智从梦魇一般的昏沉中强拉了出来。 谢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挣扎间身周浮起无数灰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和手臂肩背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挂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和虫蛀。 帷幔之间,还有更多隐没在黑暗处的破败神像,或持剑,或握刀,或双手掐诀,或负手而立,姿态各异,只是早已陈旧不堪,显然很多年无人供奉了。 屋顶缺了一角,露出风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中飘落。 谢苏坐起身来,手脚都麻木着。 王宗心细,这样的事大概已经做惯了,除去给他下了药以外,又用结实麻绳绑缚了他的手脚。 谢苏往地上看去,捡了块稍微尖锐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绳子。 王宗捆得很紧,他指尖捉着那块碎石,发不上力,仅磨去了麻绳最外面的一缕。 谢苏靠着窗格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挪到离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隐于帷幔之后,看不真切,却是个持剑在身前的姿势。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块的屋顶,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落在那只持剑的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柄剑虽未开刃,可是质地十分坚硬。 谢苏便将双手手腕靠了过去,用神像手中的剑去磨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腕上的麻绳被他磨破了。谢苏蹲下去,又将脚上的束缚解开。 他静静地听着殿外的动静,簌簌落雪声之下,并没有其他人前来,王宗二人只是坐在院中烤火。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神像持剑的手就在他眼前,上面落满了雪。 谢苏忽地想起了云娘,他心里并不吃惊,也没有怨恨,他只是想起云娘给他讲故事时哀伤的神情,以及为他拂去肩上雪尘的温柔的手。 自他有记忆以来,没有离开过谢府,却也知道天下是很大很大的。 如今谢府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天下之大,谢苏其实已经无处可去。 正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 谢苏抬头望了望这尊神像隐藏在帷幔后的脸,学着云娘的样子,抬手轻轻拂去那只持剑的手上的积雪。 那只手几乎跟他自己的一样冷。 雪光之下,谢苏玉色的脸俊美冷淡,眼瞳仿若两片琉璃,足够他隔着这透彻无所顾忌地打量人间,眼尾却有一粒胭脂色的泪痣,神色微微动容之时,艳如桃花破雪。 谢苏后退半步,就要转身离开。 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这笑声响起的一瞬间,外面火堆的轻微哔剥声、王宗二人的交谈声似乎全部消失了。 无数雪花悬停在了半空中,连风也停住,天地之间全都凝固了一般。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有意思。” 谢苏回头,视野中一袭青衫磊落。 男人身量极高,面容深邃英俊,身上的气息从容而淡然,脸上的神情却似笑非笑,还在一刹那间读出了他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之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第30章 拨雪寻春(二) 旭日的第一抹光辉洒向溟海的时候,蓬莱秘境悄然打开。 蓬莱山东面的灼灼桃林在朝阳之下烂漫如许,青山之上云雾流淌。 姚黄规规矩矩地守在桃林之外,看到天际一道流光,知道是明无应回来了。 姚黄是个花妖,原身是一株牡丹,被前朝的开国皇帝亲手栽在都城里。 这世上草植鸟兽想要修炼成妖,是很难的一件事。 因为修炼需要漫长的时间,还需要一点机缘。以草木鸟兽短短的寿命,是不足以炼化天地灵气修炼成妖的。 姚黄是一国皇帝亲手种下,花开之时满城惊动,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竞相来看花开的盛景。 两百多年来,姚黄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被几千个文人骚客写诗称赞,有的足以流芳百世,有的却是狗屁不通。 有名动京城的花魁求他一朵花簪在发髻上,有富可敌国的商队千里而来,只为见他一次花开。 他看过王朝鼎盛之时的富贵风流,见过王孙落魄,流离失所,见过大灾之年民不聊生,饥民易子而食,也见过战乱之中满地兵戈,尸横遍野。 姚黄最后见到的人,是一个亡国的公主,她用一把匕首刺在自己的胸口,鲜血涌出,溅在姚黄的花蕊之上。 这一抹公主血烫醒了姚黄的精魂,他成了妖。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修仙的人,那人告诉他,这就叫机缘。 那人带着他坐船出海,寻访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 他们遇上了溟海的风浪,那人葬身溟海海底,姚黄却随浪漂流到了蓬莱山,认了明无应做主人,为他打理这蓬莱山上的一切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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