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长生自己说过,那个化身只有他的三成法力,如今见到他一招便斫了鬼王的项上头颅,又逼得郑道年连出手抵抗也是不能,不得不使出龟息之术避其锋芒,谢苏便知道阴长生那日所言,并没有夸大之处。 他可是千年之前就过得天门的人物。 而阴长生的阵法也已经将酆都的生魂和鬼差全数卷入,令偌大一个酆都成了一座空城,他已占尽上风,为何不肯显露真身? 谢苏注视着头顶的烟云,神色不曾松弛下来。 明无应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那个空明天,要怎么样才能过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无应做事情向来随心所欲,谢苏是知道的。他有时正经说话,旁人万万不可当真,可他有时说话就如玩笑一般,却不能等闲听之。 看到谢苏的眼神,明无应反而笑了笑,问道:“我是长得很丑吗?” 谢苏一怔:“当然不是。” “丑媳妇才怕见公婆,”明无应神色坦然,还向谢苏眨了眨眼睛,“我长得又不难看,你怕什么?” 谢苏到此时才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仍是忍不住看着他,莞尔一笑。 眼前这个人,被他放在心上放了这么久,可直到片刻之前,他们才真的算是互通心意,此时回望,无数回忆涓滴般涌来,丝丝缕缕汇成汪洋。 因缘流转至此,却好像说迟也不迟。 谢苏低头想了一想,这才认真答了明无应的话。 “空明天想要的,哪怕只是天河里的一滴水,也会拿到,空明天不想要的,终其一生也无法进入。”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谢苏微微一笑:“是不是个好地方不一定,但一定是一个你不会喜欢的地方。” 明无应挥手撤去谢苏先前所下的禁制,声音中带着笑意:“走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郑道年要以为我们临阵脱逃了。” 二人自玄天宫的废墟之后走出,谢苏见到丛靖雪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布下一个禁制,实在是有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面上些许有些不自然,好在在场之人要么老成持重,要么温柔敦厚,是绝不会有人问起他们究竟去做了什么的。 谢苏神色之中这丁点变化,全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他嘴角一勾,心情甚好,连带着觉得石碑之上那颗面色青白的鬼王断头都不那么难看了。 残缺的十二旒冕之下,鬼王脸上的皮肤渐渐干枯龟裂,开始剥落。 郑道年和方长吉渡了几次灵气,没有什么用处。鬼王自知大限将近,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走近,也不再出言讥讽,只是目光阴沉地望着天上浓密的烟云。 郑道年让丛靖雪展开袖中符箓,他师徒二人一道将灵力加诸其上。 符箓的字印中闪过一道紫光,随即渐渐消失不见,整张符纸也化为灰烬。 这符箓是郑道年亲手所制,他前往酆都之前,在昆仑紫霄峰的大殿之中,也留了一道气息,用此符箓便可召唤门人。 明无应笑了笑,低声道:“郑老头儿倒是舍得下本钱。” 方长吉却是面露忧色:“昆仑才遭劫难,元气未复,还是我将清正司的人召来此处吧?也恐昆仑弟子全数汇集于此,有人会趁虚而入。” 片刻之前,郑道年已经听丛靖雪将金陵城中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此时微微一笑道:“清正司还要取水为百姓解毒,你又有多少人手?” 方长吉还想要再劝,郑道年举起手来示意他不必再说。 “我怕道门存亡,就在今日了。” 他凝望着浓厚烟云,神色却堪称平淡,当真一派宗师气度,又向丛靖雪温和道:“璇玑剑是历任昆仑掌门佩剑,靖雪,你要拿好了。” 郑道年这话说得平静,话中之意却几乎已经挑明。 丛靖雪握剑的手垂在身侧,闻言一紧:“师尊,我……”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你可明白?” 丛靖雪一怔,缓缓道:“……是,弟子知道了。” 郑道年双目微阖,再睁开时精光射出,望向明无应,郑重道:“若是今日之后,道门得以保存,可否请蓬莱主对我昆仑一脉稍稍看顾些?” 明无应仿佛早就知道郑道年嘱咐过丛靖雪之后,必有这一重托付,挑了挑眉,并未说话。 石碑之上,那鬼王头颅却忽然开口:“郑掌门,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今日酆都遭难,得昆仑鼎力相助,这份恩情,酆都上下都会铭记于心,但成败结果还未可知,何须说这样泄气的话?” 他右眼白翳更加模糊,左眼眼珠也渐渐浑浊,说话时有气无力,但话中凌厉之意却十分明显。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中听的话。”又向郑道年道:“老头儿,酆都上下就剩他这一颗脑袋了,说什么恩情铭记的,这句你只听听就是了。” 鬼王勃然大怒道:“天地之间只要有人,自然有生魂,自然会有鬼差判官,我死之后,自然有新的鬼王接替。怕是你们道门今日气数断绝于此,酆都仍有重建的一天!” “说什么你们道门,”明无应笑道,“我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他看了郑道年一眼:“所以照拂昆仑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来吧。” 许是怕明无应再说几句,鬼王真的会被他给气死,方长吉轻咳一声,上前打了个圆场。 “酆都城门关闭,至今未开,连我们都是靠着玉屏山中的那条通道才来到这里,但不知是否因为青木棺已经被人夺去,扰乱了洞中气机,这通道在我们进入之后便已崩塌。若不是有蓬莱主以气息牵引,我和温姑娘怕就要迷失在烟云之中,那些昆仑弟子又该如何进入酆都?” 谢苏抬眸:“酆都城门从外面打不开,未必从里面也打不开。” 阴长生封闭了酆都城门,为的是不让城中鬼差和生魂有机会逃出,好收入他的阵法之中,也不想在阵法落成之前有消息传出去。此刻酆都已经尽在他的掌握,那城门处的守备,不见得依旧严密。 丛靖雪正色道:“我去想办法打开城门。” 在他身旁,温缇稍稍靠近一步,轻声道:“我同你一起。” 那鬼王头颅已是油尽灯枯,闻言,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丛靖雪及温缇二人,说道:“带我同去,城门设有阵法,你们不知道阵眼在何处。” 丛靖雪向郑道年点了点头,将鬼王头颅抱在怀中,与温缇一起消失在烟云之中。 方长吉疑道:“我怎么觉得……这烟云好像淡了一些?” 他们坠入酆都的时候,城中的烟云就好像灰色的浓雾一般,就连宫殿的匾额都要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可此时烟云似乎变淡了,隐隐约约显出二十六宫八十八殿的影子。 谢苏侧目望去,见明无应嘴角嘲讽一勾,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下一瞬,仿佛有狂风自平都山的山顶吹来,所过之处扬起无尽尘埃。 然而那些尘埃在腾起升空的一刻便已经静止,仿佛有一股强大无比的气势,生生将弥漫整个酆都城的烟云凝固下来。 与此同时,大地却忽然摇撼起来,裂缝爬满地面,渐渐越来越宽。 在这样的地动山摇之中,酆都城中的无数屋舍倒塌,街头巷尾砖块瓦砾破碎滚落,掉入裂缝,地裂之声却渐渐被一道更大也更深远的声音所取代。 冥河好似在瞬间沸腾,汹涌的水涛溢出,自裂缝处轰隆隆滚落。 而冥河之后,平都山在剧烈的摇动中缓缓升起,变得越来越高。 在漫天凝固的尘沙之中,平都山黑色的轮廓再度膨胀,最高处已经接入烟云,好似天与地正在融合。 血红色光芒从山巅爆发的霎那,所有悬浮于半空的尘沙飞灰猛地扬起,向四面八方荡开。 与此同时,尘沙背后的巨大力道强压而来,几乎迫得人无法呼吸。 那血红色的光芒原本只是一簇,骤然向周遭铺开,化为数百道血色流光,蔓延至整座平都山,像是血脉一般若隐若现,奔流却是极快。 眨眼之间,酆都城中空无一人的宫殿和巷陌全数被那血红色的光芒淹没,陷入一片死寂。 山脚下,十几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照亮四野。 每一道光柱之中,都有一样灵宝幽幽漂浮,缓缓旋转,蓬勃的灵力随即被榨出,融入冲天的血色光芒,将上方浓密的烟云照得斑斓涌动。 郑道年极目远眺,望着光柱中的灵宝,凝重道:“青木棺、沉燃火,还有……无极宫的无极画卷。” 他博闻强记,将那些灵宝一一道来,越数到后面,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阴长生以一人之力,竟然搜集了这么多天生灵宝。 血红色光芒之中,那些灵宝显得莫名妖异。而每一处灵宝旁,都有一个鬼面人镇守。 山巅处,一道光芒爆发而出,与烟云搅在一起,浓云转淡,一圈圈合围上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 那眼瞳之中照出一道光芒,缓缓投下来。 相较于此刻已经高不可攀的平都山,原本修建在高处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显得十分低矮,那血红色的眼睛仿佛在俯视他们一样。 仅仅是被那血红光芒笼罩,就好似有万钧重量压在身上。 方长吉皱眉道:“这是阵法中的魂魄之力。” 他们已经跃上殿顶,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凝视着覆盖整座平都山的大阵,微微蹙起了眉,学宫的典籍中涉及阵法的,他看过的总有九成以上,其中邪异的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而郑道年望着血色大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之色。 明无应问道:“这是什么阵法,你可看得出来?” “这像是,像是……” “你也不用看我,我向来不在阵法上花心思,以前有牧神剑在手,就算是天门阵,砍了就砍了。今天这个阵法,我是真的从未见过。” 郑道年苦笑道:“一力降十会,原本是不错的。阵法本就是自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法子。若是己身修为强悍,这天下的阵法,无有破不开的,连天门阵也是一样,只是这个阵法……” 明无应淡淡道:“这个阵法又如何?” 郑道年长叹一声:“若我记得不错,此阵名为荧惑守心。所有的杀阵之中,荧惑守心大阵是最为不祥的一种。” 方长吉问道:“不祥?” “此阵若成,意在弑天。”郑道年缓缓道,“我辈修仙之人,自然顺应天道。弑天之阵,不祥至极。” 谢苏轻声道:“师尊……” 明无应望着他,笑了笑:“你猜到了是不是,阴长生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玄天宫废墟忽然被不同于阵中血红光芒的青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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