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166 首页 上一页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