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得了我吗?”明无应诚恳问道。 “你别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门阵,我过了天门,你却没有。” 明无应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过天门。” 纵然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谢苏也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许多的昆仑弟子皆屏息凝神,聆听着这一切。 阴长生垂首望着烟云香炉里的那支香缓缓燃去,说道:“返回此世的时候,我吃了她。” 明无应故意道:“什么?” “这香燃尽尚需片刻,也罢,我既然当你们是观礼的来客,不妨教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他漠然的声音响彻酆都城中。 “你将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称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错。琼楼玉宇,星汉灿烂,在我辈修道之人眼中,确实称得上这个名字。可是有谁知道,那是个生气断绝,只有杀戮的世界。你若本领高强,赢过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战,便会被那个世界抹消,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就好像你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千年的争斗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从那些昆仑弟子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惊异之色,脸上微微现出嘲弄。 “我且问你们,天道在争,或是不争?身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与大道相和,自然以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若是……你们从出生便在那个世界里呢?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孰优孰劣,谁上谁下,若不交手论道,谁又能说得准?” 谢苏轻声道:“所以,所谓的天门试炼,只是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平都山之上,那浓厚的灰色烟云被血色光芒映照,团团烟云变幻,便如捏出一只香炉一般,捏出了无数幻景。 血光之间,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橹的景象。 这就是天门阵背后的世界。若不争斗,便无法存活。 阴长生又道:“我与陆英一同过天门飞升,在白玉京中挣扎了一千年。天门阵有去无回,我走过无数地方,才终于找到那一丝缝隙,可以回来。可是从白玉京回到此世,要从混沌中穿渡而过,我一人的法力难以支持,所以我……” 谢苏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陆英的法力,所以你会用她的蛊术。” 香炉中那支香濒临燃尽,阴长生垂下目光,显然不欲再多说。 明无应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香燃尽,你真把他请来了,想过如何收场吗?” “如何收场?”阴长生仰天大笑,那张淡泊的脸骤然狰狞起来,“荧惑守心是弑天之阵,我将他请来,就是要将他斩杀阵中!他要我做他论道的傀儡,我就要他来做我阵中的亡魂!” 烟云香炉之中,那支香已经到了尽头。 那一点压过天地之间所有光芒的亮光颤抖了一瞬,终于熄灭了。 阴长生脸上狰狞的笑容未褪,他身后忽然浮现一个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只修长俊逸的手,自后向前贯穿了阴长生的胸膛。 那只手带着他的心脏破出胸口的霎那,阴长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你请我,我来了。” 那手五指收拢,将掌间的心脏握碎,浓腥鲜血流溢,阴长生一声未出,整个人已经如灰烬一般,消散于风烟之中。 而那只修长的手依然稳定,肌肤洁净,没有染上丁点肮脏。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临下,却也彬彬有礼地望着明无应和谢苏,目光继而扫过酆都城中的一切。 “总是骗人,实非我愿,”元徵淡淡地笑了,“能这样见你们,其实我也觉得很轻松。” 谢苏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 元徵的眼瞳之中一轮金芒闪动,他脸上的笑意堪称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
第140章 干戈尽头(完结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是圣人所言,是仙门之中每一个稚子开蒙时会诵读百遍的经典。 何为大道? 谢苏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从学宫的试炼中归来,向元徵问起秘境之中那条奇异的河流。元徵曾对他说,逆流而行,永无到岸之时,顺势而为,才能证得真道。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而今他才真正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元徵就是天道,沉湘也是天道。一为彼世,一为此世。 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所谓天门试炼,世间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不过是争与不争这两大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元徵俊逸出尘的身影屹立于平都山巅,周身洁净,有淡淡的光晕。 他扫视酆都城中一切生灵,面容之上无悲无喜,而后缓缓向上伸出手,修长的五指再度握紧成拳。 方才这一握,令已经成神的阴长生霎时间灰飞烟灭。 现在这一握,山巅处、烟云中那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翻涌坍缩,化为一道红光,落于元徵的指间。 而整个荧惑守心大阵中的血色光芒却没有半分削弱,反而如同呼吸一般闪烁,渐渐强盛,阵中的魂魄之力呼啸来去,带起利刃般的狂风。 山脚处那十几根冲天的光柱再度扩大,光柱中心的灵宝源源不断释放出灵气。而随着阴长生的湮灭,阵中镇守灵宝的鬼面人渐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所谓抹消,便是连一丝气息都不会留下,尽数湮灭于天地之间。 其中一脉红光越来越亮,殷怀瑜的身影骤然浮现,向着山巅的元徵遥遥地跪下,在他身后是沧浪海的门人,几如一片漆黑的剪影。 所以沧浪海对阴长生的假意臣服,也不过是得了元徵的授意。从一开始,殷怀瑜就听命于元徵。 他联手无极宫,携众仙门进入蓬莱,是为了按照元徵的意思,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 那他顺从阴长生,为他袭击木兰长船,帮他夺取仙门灵宝,又是为了什么? 阴长生要的,是这名为荧惑守心的弑天大阵。 他真正要杀的人是元徵,他是要向天道复仇。 那元徵呢? 在金陵城外的万水之源,谢苏曾经亲耳听到元徵说,他将他们拖延在金陵,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让他找到一个东西。 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晰,阴长生在酆都找到了牧神剑。这柄可以引九天风雷的神剑,此刻就插在荧惑守心大阵的中心。 甚至可以说,元徵比阴长生更希望此阵落成。 霎那间,一个可怖的念头出现在谢苏心间。他侧目望去,明无应脸上的漫不经心已经尽数收敛,他望着平都山巅的纷乱红光,面无表情。 元徵望着掌中握住的那一团红光,神色淡淡。 “这阵法在阴长生的手里,其实没有什么用,但在我的手里,就不一样了。” 他身上猛然爆发出灼目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只能感觉到那浩瀚如汪洋一般的法力落下,涤荡于整个荧惑守心大阵。 元徵的嗓音响彻酆都城中,压过了一切声音,似乎温柔含情,深处却是漠然无情。 “谁输谁赢,早见分晓,输家不必留着。从此以后,天门阵也可以不必再有……” 谢苏轻声道:“你要灭世。” 他这样轻的声音,也被身在山巅的元徵听到了。 元徵淡金色的瞳孔一转,目光十分平静:“不,我要此世与彼世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即是天道。” 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谢苏全身,元徵要的不是抹消,而是吞噬。 阴长生不愿沦为天道之间的牺牲,不想再做这一场论道的傀儡,可是他费尽心机,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元徵的棋子。他只是利用阴长生为他建成眼前这座足以弑天的阵法。 元徵握碎了指间的红光,化为十数道金红交错的链条伸向平都山山脚的冲天光柱,昆仑弟子以符箓结成的法阵被瞬间压制。 狂风席卷酆都,符纸轰然破碎,荧惑守心阵中的煞气凝结成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向着每一处斩落。结着金光的法阵颤抖了一下,化为漫天灰烬。 破碎的金光流散,照亮烟云中无数的尘埃。 那十几根血色光柱越来越强盛,城中巨大的裂缝再度拓宽撕裂,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悲鸣。 忽然之间,其中一道光柱熄灭了。 暗处,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他抖开手中长长的画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摘下了鬼面具。 画卷中爆发的五彩神光让谢苏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形容,只觉得浩荡的灵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强悍到无法抗衡的力道,偏偏柔和无害,像一个穿越亘古光阴而来的拥抱。 顷刻间地动山摇。 那五彩神光将整个荧惑守心大阵,将站在山巅的元徵,将酆都城中的每一个人卷入画卷之中,谢苏只来得及看到画卷上流淌而出的乾坤万象,便随之跌入。 深浅不一的云雾流动,视野全被五彩神光盈满。 就连这一瞬间看似无尽的坠落,也转为绚烂的流光,四周不知是气还是水,惊涛骇浪,涓涓细流,尽数跌落于此,酣畅淋漓。 画卷再度倾倒,谢苏从画幅之中跌出,御剑而下。 他回首望去,自己正身处于一条深谷之间,两边是高耸的断崖,头顶是层层叠叠清透的水光,好似一整片汪洋悬于上方。 深谷如一条裂缝,直通漆黑的地底,一边的悬崖上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神道,地砖碎裂,荒草丛生。巨大的石碑倒在地上。 神道两侧是通天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蜿蜒的龙形。最初雕刻之时,应当也是威严摄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无边画卷横过,纷乱的人影从里面跌下来。谢苏看到了郑道年,看到了方长吉,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无数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昆仑弟子。 唯独没有看到明无应。 画卷背后,一个人影御剑而下,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鬼面具,已经干枯僵硬,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昆仑弟子再度祭出铺天盖地的符箓,结成法阵。 一片闪闪的金光之中,那人走向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人皮面具,往脸上套了一下,说道:“这样,谢道友认得出我吗?” 谢苏认出了面具上的脸,也认得这个声音。 “你是逐花楼的楼主。” 逐花楼主丢开人皮面具,向他拱手道:“正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戴云溪。” 这个名字触及谢苏极深的一缕思绪,他尚未回忆起来,丛靖雪已经走到他身边,不敢置信道:“你是无极宫的大弟子,死于学宫试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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