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微微一笑:“我年纪老迈,如何还能耳聪目明啊?” “国师一连数日留居行宫,不在金陵城中,我还以为国师是在躲我呢。” 国师叹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将长公主送入清水行宫,这才耽搁了些日子。” 明无应嘲讽道:“那么这位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怀着的是天魔种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国师要对明无应出手,可是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明无应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来的事情,国师心中有数就好。” 国师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了被方长吉扣在身前的知昼。 虽然他克制得极好,但谢苏还是从国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心头浮现一丝异样,尚且来不及捕捉,就察觉到有一队侍卫靠近祭台,悄悄潜入他身后。 在转身的一瞬间,谢苏看到祭台之下,一个侍卫从阴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脸上有一种诡异之感。 祭台上长明灯光芒大放,那侍卫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双手,向山河璧抓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虑便已经作出决定。 承影剑铿然出鞘,携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剑风决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动作还要快,径直斩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声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触碰的地方缓缓碎裂。 长风骤起,席卷天地。 谢苏觉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处旋转而出一枚巨大的风眼,霎那间到他脚下,将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浑浊汪洋。 飒沓流风,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为齑粉,谢苏的身影消失在万水之源旁,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国师。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长吉,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侍卫。 他脸上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张寻常面孔。 只有两个人还站在这里。 明无应淡淡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徵?” 在他面前不远处,知昼缓缓一笑。
第134章 殊途同归(三)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间,谢苏无端生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陌生是因为他好像在霎那间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狂风席卷天际,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风烈如刀,割去他身体发肤,却无痛感,只好像纯然的剥离。 唯余一盏神魂,旁观天地逆转,乾坤倒悬。 虚与实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处,银泊万顷,辉光百道。 说熟悉是因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变得无比轻盈,来到了,或者说是回到了一个曾经留驻很久的地方。 他的来处。 借聚魂灯的指引,谢苏已经察觉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发,快极的一剑也不是鲁莽,不只是为了不让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现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谢苏心底有一种直觉,他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那一缕魂魄散在风中,与他融合,随之而来的是浩瀚的记忆,无论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似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 极度的困倦忽然涌来,阖眼之际,是一片微茫的银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苏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奇妙的一场幻梦,而他却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灵而威严的唱诵声,不是响起在他的耳边,而是在他的脑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这十二个字被反复地唱诵,在这世上无处不在。 层层叠叠的流云如宝塔一般,最上面则是无法直视的灿然金光,照彻此世的一切,身着白衣披着金甲的武神隐没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无尽的明光耀出金痕。 这是谢苏在聚魂灯引起的高热中见过的景象,他曾以为这是幻梦。 而眼前的所有却是真实。 世上一切言语无法形容这里的威严与壮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笼罩,虹影万千,飞架天际。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雾之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绚丽。每一处都气象万千,熠熠生辉。 此处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无上,泽被万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长,无人知其来处,无人知其去处,唯见水幕宽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流水如镜,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尘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个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错落的玉阶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长剑,身后有一盏柔和温润的明灯。 剑名承影,灯名无尘,取天地无尘,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间,谢苏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这念头刚刚在他心中升起,谢苏就发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高悬碧空,俯视着空明天,另一半缥缈下落,杳然无踪,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感觉甚为奇异,像是回忆,更像是幻梦。 谢苏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跟另一个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还有另外一柄长剑,剑身之上有一层朦胧的金色光华。 于是谢苏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长剑较他的承影要宽阔一分,锋锐无比,桀骜不驯。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无人可调伏此剑。 他是受命来将这柄不受调伏的剑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万千尘世碎片,尘埃沙砾,无尽混沌,可吞没万物。 而一柄不受调伏的剑,恰如一个不可驯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谢苏伸出手,在这柄剑上轻轻一敲,其声铮然。可惜他已经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谢苏发觉腕上一痛。 他翻过手腕,见收紧的袖口有鲜血透出,下面的肌肤已经凭空出现一道伤痕。 这种伤痕,谢苏再熟悉不过。 这伤意在惩戒,因为方才他心中有过一瞬的可惜与不忍。而这便是空明天不该有的东西。 他将袖口解开,把如水般轻滑的白绸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小臂,上面却有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还在透血的那处。最旧的,是一条淡淡的痕迹,谢苏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天河之中,无数尘世如星辰般浮现,一闪而逝。 谢苏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流水中的一幕。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天河流水如镜,照出那尘世的一角。天门阵徐徐旋转,无数道凶悍戾气下,现出一个身影,从容立于浑浊天地之间。 这人生就山岗一般的静美,也如山岗一般沉凝。 他从身上握住一簇灿然金芒,随手投了下去。金色光华落下的一霎那,气度凛然,横无际涯。 在他脚下极远处,是汹涌奔流的弱水,吞没一切,是连片的城郭,悲声四起。 那是明无应。 他神色之中并无悲悯,也无眷恋,仿佛做这件事只是随手而已。 谢苏脸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容之色。 明无应自天门而下,脱去龙骨的一幕,原来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看到过。 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长剑,反手向天河之中掷去。 这柄桀骜不驯,不为空明天所容的长剑,化作流光坠向那处遥远尘世。 他想,送给你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看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多愁善感。”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讽。 谢苏转身,见到国师向自己缓缓走来。 他此刻经历犹如幻梦,见到国师,内心不知为何,毫无惊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师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就是天魔,难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这无数凡世,可能永远没有圣人,永远没有神仙,却一定会有我。连这至高无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谢苏淡淡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国师了然地点点头:“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亲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时候,将我也卷进来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实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问你,是否饮过你的血,就会变成天魔种?” 他问出这句话,国师却是忍俊不禁。 “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会问我这个。谢苏啊谢苏,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难道还不明白?答你也无妨,若是饮下我的血就可以转变,那盐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过解池的盐了?难道个个都已变成天魔种不成?你有心思来问我这个,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国师的身形一动,宛如无数光影浮动,幻化成无数人的面孔,环绕谢苏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伟俊美,也有丑陋猥琐,一人千面,无数人声一齐向谢苏涌来。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空明天至高无上,只能容留真正的无情之人。你若生来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国师的诸般化身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水雾涌来,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再度停下来的时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旧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与丢弃一柄剑其实没什么不同。再高深的修为,堕入无尽天河,也会被其间无数沙砾尘埃吞没,成为新的尘埃。 他看到自己剥下金甲,褪下白衣,苍白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极淡的嘲讽。 从前他喜欢将天河当作镜子,三千尘世,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终于成为他的归处。 坠入无尽水雾的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让他顿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可他竟然没死。 那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是往何处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抛入无数凡世其中一个的长剑所留下的一行痕迹。 像一栈桥,一条路,像一道流星曾经划过,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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