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靠近这里,谢苏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不是因为知道了国师就是天魔,也不是因为这偌大一个清水行宫,竟然连一队侍卫都没有看到。 而是因为一个怪异之处,在今夜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谢苏心头。 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向明无应道:“师尊。” “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今夜先是丛靖雪中毒,再是我们进入宝云坊找药方,最后到了解池,就像是有人引着我们过去……” 谢苏心头有一片阴云笼过,今夜又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给丛靖雪下毒的呢? 毕竟这条被人设计好的路,丛靖雪的中毒才是起点。 而后面的路,虽然也是惊险跌宕,却实在是……太顺利了。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容易了是吗?就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安排,就为了让我们发现,国师就是天魔。” 谢苏低声道:“是。” 明无应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个看不见的地方在哪呢?” 谢苏一时没有明白明无应这个问题的用意,那个幕后之人不管在哪里,必然是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暗处。 他看得见所有人的动向,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身在何处。 而明无应似乎也没有真的要谢苏答出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所谓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在身后,要么在上面。” 谢苏忽然觉得明无应的话并不是只有字面意思,想要询问,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出声,会不会打断他的思绪。 然而明无应很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哪怕这整座毫无守卫、大门敞开的清水行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陷阱。 他们已经离万水之源很近了。 滔滔水声变得震耳欲聋,水汽扑面而来,四周无比潮湿。 在这样巨大的水声中,谢苏不得不扬声道:“还有一个疑点。” 天清观的权势大不如前,国师想再用一场桃花疫巩固自己和天清观的地位,这并不难推断。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等桃花疫席卷金陵,死人无数。 而现在的金陵城,也确实已经死气沉沉。 如果这一切都是由国师一手策划,此刻时机正好,他该从清水行宫施施然返回金陵,以天神之姿赐药救人。 可偏偏国师不在金陵城中的时候,宝云坊里出现了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有人连日来售卖这种仙药,更在今夜直接出售药方。 丛靖雪饮下解池池心的天魔血,的确解了毒。他不再高烧昏沉,身上那大片大片形如桃花的红疹也全数消退。 城中有这么多中毒的人,不管谁得到了药方,只消一验便知道药方有效。 就算这个人利欲熏心,将解池池心水高价卖出,也会有无数人竞相来买,这所谓的仙药一定会流入金陵城中。 到了那个时候,国师再回来救人就没有用了。 国师自己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一种解释,药方的主人知道他们今夜会到宝云坊,也知道他们会出手抢夺,他是特意把药方送到他们手里的。 此人知道天魔血可以解桃花疫的毒,也应当知道国师就是天魔,因此给他们留下了线索按图索骥,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湿润的水汽如夜雾兜头罩来,沾湿他们的头发和衣衫。 这里就是万水之源。 此地建造之时,一定倾注无数心血。 从云山上引流而来的水源汇聚于此,无数白玉栏杆上皆有术法附着,将此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四周的树木、道路,乃至每一个风口都精心设计,将天地间的灵气采纳至此,以支撑此阵日夜不休地运转。 阵法中心则由一圈白玉栏杆围住,内里中空,像一口竖井通向地下。 只是天下绝不会有第二口井,像这里一样宽阔巨大,气势恢弘。 每一道栏杆之下都有一处出水口,清水向内流泻,如数十道飞瀑注入地底,形成一个巨大的阵眼,直通地下的万水之源。 此阵生生改变云山之下数条河流流向,堪称气象万千。 而阵中的每一处又如此精细入微,巧夺天工。 明无应似是欣赏了片刻眼前的阵法,而后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向前,步履未停。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无数铜铸的仙鹤环绕阵法,身姿优雅,脖颈修长,当真活灵活现。 此刻离得近了,谢苏便感觉到天地之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落在铜鹤的羽翅之上。 最外面则是一圈矮树和兰草,不知道是否因为受此处灵气供养,十分茂盛。 白玉栏杆之下有一处祭台,四角燃着长明灯,成为一片漆黑之中最为明亮的地方。 明无应玩味道:“你看那是什么?” 谢苏抬眼望去,在祭台之上看到了山河璧。 他不必靠近,也能察觉到这面山河璧是真的。 借由铜鹤羽翼汇聚的灵气都流向此璧,继而汇入万水之源。 这祭台四周毫无守卫,明无应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少见地出现了审视之意。 谢苏稍稍靠近树丛,忽然发觉此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之中混杂着一股腻人的异香,谢苏微微蹙眉,觉得这味道莫名的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似的。 他低头去寻,果然在一只铜鹤边上看到了一串血脚印。 这脚印是从另一条路通向此处,又一直延伸到数层白玉栏杆之间,最后消失在暗处。 就像片刻前,曾有一个双足流血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脚印之间相距很窄,这是一个步幅很小的人。 谢苏沿着血脚印走去,在经过一只铜鹤的时候,出手如电,揪住了一个隐匿于铜鹤之后的矮小身影。 谢苏觉得自己从没摸到过这么瘦的人,在他掌下的几乎就是一把骨头,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手劲。 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那人不喊不叫,抓起脚边一把泥土就往他脸上扬去。 谢苏躲过泥土灰尘,微微皱眉,看到了被自己抓住的人竟然是狗六儿。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仇恨,见那把泥土没能如愿迷了谢苏的眼睛,狗六儿低下头,不假思索向他手上咬去。 这一口下了狠力气,锐痛一瞬袭来,谢苏不觉松手,狗六儿连滚带爬地逃向另一只铜鹤背后,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苏抬起右手,见手背上一个深深的牙印,伤处几乎见骨,鲜血已经流到了手腕上。 伤口处一抽一抽地痛着,仿佛一种催促。 谢苏背对祭台,整个人都陷入了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亮起来,每一刻都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一分。 为什么本应该留在醉月楼的狗六儿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串淋漓的血脚印,为什么这淡淡的血腥味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今夜的稍早时候,他的确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是醉月楼的地牢,囚禁着无数鲛人的地牢。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谢苏回头,看到阵法之外,被方长吉扣住肩膀的知昼颤抖着伸手指向前方,神色之中惊惶无限,连声音都在颤抖:“那是……那是什么人?” 连方长吉的神色都变得惊疑不定,望着前面,皱起了眉。 谢苏再度回头,看到万水之源对面的白玉栏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越过了栏杆,坐在万水之源的边沿,周身隐没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下,只露出最下面一抹素色的裙摆,及裙摆之下一双悬空微晃的脚。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鞋,已经被鲜血浸透,看不清颜色。 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滔天的水雾之下,那人抬手,拉下了头上宽阔的风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繁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而后微微一笑。 谢苏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贺兰月,他目光一动,见贺兰月楞楞地上前半步,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可繁清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水雾之中,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因朦胧而显得更加柔和。 繁清的声音透过隆隆的水声,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 “蓬莱主,方司正,请你们就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们的修为很高,可是我坐在这里,要跳下去只是一松手的事情。我身上带着很烈的毒,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从这万水之源流出去的,就都是带毒的水。这里流出去的九条河,可不止经过金陵城。” 她微笑道:“就算你们此刻杀了我,我也只会掉下去。” 她用的是传音之术。 不知道是以她的修为要使自己的声音透过水声已经十分艰难,还是因为双脚不住流血带来的疼痛,繁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在她脚下,几十道水路奔涌,万水之源好似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繁清的身体微微摇晃,好像下一瞬就会跳下去。 她看向谢苏,目光堪称温柔:“你也不要动,行吗?” 谢苏开口时,声音已经压过了水声。 “在城中下毒的人是你。” “是啊,”繁清柔声道,“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才让中毒的表征跟许多年前的桃花疫差不多。不止如此,你们都见过中毒的人,身上起疹子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大片大片的桃花?好看吗?” 这最后三个字,繁清的语调已经不再温柔,似是咬牙切齿。 无人作答,繁清又问了一遍:“好看吗?” 她美丽的双眼中忽然透出刻骨的怨毒,令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微微扭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开在我身上的时候,可是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来看一看的。” 谢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沉湘。不是因为眼前的繁清与沉湘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是她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一些很多年前的只言片语,醉后过耳就忘。 而今如沉在水底的沙石,被翻卷的暗流再度带到水面上来。 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谢苏第一次被沉湘骗着喝酒的时候。 明无应来把他带走,而沉湘说了一句玩笑话。 鲛人饮酒之后,身上会泛红,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从南海边的永州城来,南海有鲛人,沉湘是半开玩笑地用这种法子来试他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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