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循着那朦胧的金色光华,坠入了凡世之中。 昔时因,今日果。 他有悲悯,有犹豫,有愤怒,有愉悦,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为无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这斑斓际遇之中挣出一线,落入人间。 谢苏随着相融的魂魄,再度经历这一场天河放逐。 无尘灯和承影剑离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无尽的坠落中,他几乎被天河中的尘埃蚀去一身修为,神魂一时混沌,一时清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无穷汪洋,他无知无觉地漂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来。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个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国师将上百名幼童带往内室,令他们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将自己的气息灌入到他们体内。 这是上一次桃花疫时发生的事情。 而国师将那百名幼童转化为天魔种,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场景再度变幻,谢苏看到了谢太医,他正随着天清观的弟子匆匆而来。 正值太医院及天清观为桃花疫焦头烂额的时候,国师或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内室之中,几个天清观的弟子六神无主,连忙请太医来查看。 谢太医掀开重重帘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 床上有两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庞青白浮肿,已露死相,这是国师。另一具年轻鲜活,肌肤润泽,看身上衣着,本是国师身边一个亲近的随侍,此刻五官仿佛烧融的蜡,缓缓变成了国师的模样。 这两具皮囊之间,那面山河璧正缓缓倾吐着灵气。 谢苏抬眸,看到帘幕的另一边,国师的身影浮现。 这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下,谢太医骇得跌坐在地,谢苏却与国师平静地对视。 国师将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为来温养那面玉璧。 而国师在转换上百名天魔种之后昏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无法支撑的时候。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像是山河璧无法承受,终于碎裂。 可谢苏目光下移,却并没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纹。山河璧依然白玉无瑕,仿佛刚才的碎裂声不过是谢苏的错觉。 可是谢苏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只是一个幼童,凭空出现在谢太医的面前。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 他亲眼见到谢苏从玉璧中脱身而出,只以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来试药,想从中找出修炼的法门。 可谢太医不知道的是,永州灵气断绝,纵使他研读再多功法,吃下再多灵药,都是无法修炼的。 谢苏问道:“是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吗?为什么?” 国师微微一笑:“是我杀了他,却不是因为你。” 谢苏淡淡道:“我猜到了。” 谢太医离去之时,谢苏分明看到,帘幕之中,已经更换了皮囊的国师浅浅睁开眼皮,将谢太医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却并未阻止,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我杀他,是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躲在遥远的永州,数年之间醉心修炼却不得其法,大概让他忘了对我的惧怕,竟然想要威胁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门,他就要进宫面见陛下,说我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却没有杀我,又是为什么?” 闻言,国师兴味盎然地看了谢苏一眼。 他原本肌肤红润,鹤发童颜,是极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这一眼,却让谢苏看出国师神情中的狂热,令他显得有些狰狞。 “我既然知道你的来历,也想帮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这时,谢苏终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与国师神游于无边莲叶之上,国师所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笑道:“我更换人身之时需全神贯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严密,让你的魂魄跑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无法将你永远困住的。那时你虚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是想看一看你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终不懂感情,在这世上又会有什么造化。” 谢苏心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年幼时不通世事人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为谢太医从未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却也是拜国师所赐。 谢苏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无情?” 国师却道:“只是一个人本性难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谢苏只是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将他留在山河璧中,还可以继续用他的魂魄温养这面玉璧,而国师却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谢太医把他带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间。 国师却道:“自然是因为这么做更有趣些。” 他声音急促,显然难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种狂热再度显现,看得谢苏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那些幼童转化为天魔种?到底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难道你不好奇吗?我既然是从人心中的恶念所化,那些天魔种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当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们会否天生就是残暴恶徒……仅仅是等他们长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谢苏想到了天清观中的那些天魔种,却都是寻常百姓。 国师狂热道:“可我渐渐发现,他们与普通人是一样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伤之人。贪财好色,温良仁善,胆小如鼠,鲁莽自大……什么样的都有。” 他一脸神往之色,语调转低,如同叹息一般。 “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恶,混沌一团,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在那些来天清观求子的妇人腹中放入天魔种?” 国师回神,脸上热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种和寻常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那些命中无子的人,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实相告,她们腹中孕育的其实根本不算是人吗?” “在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国师盯住谢苏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道会比不知道的时候更轻松吗?” 谢苏没有说话。 国师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来。只是我在这三千凡世中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谢苏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难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国师却并不赞同。 “看你无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挣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没有什么不同。” 谢苏看着国师,很轻地笑了笑。 “国师喜欢玩弄他人,难道不曾发觉自己也被别人当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间吗?” 国师缓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虚无,那些记忆中纷乱的画面渐渐消失,好像一瓮浑浊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渐渐澄明起来。 谢苏已经能够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国师身在何处。 山河璧破碎之时,那枚风眼袭来,将他与国师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梦中的浑浊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没之前,谢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镜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条隐蔽通道一般,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条能回来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远,明无应也能顺着这道气息,把他拉回去。 国师显然也听到了外界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脸上的狐疑之色越来越深。 而谢苏神色淡然:“方才见到那位知昼真人的时候,国师为何如此惊讶?是因为进入清水行宫之前你早已占据了他的肉身,今夜却看到他出现,不知道这个知昼的人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国师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谢苏平静道:“或许在国师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知昼真人了。” 万水之源。 天地间出现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心汇聚之地,恰是谢苏的身影消失之处。 明无应的姿态堪称闲逸,散漫道:“你还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吗?” 知昼微微一笑:“知昼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他说话的时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最终融于夜色之中的时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气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元徵看了看满地昏迷的侍卫,又毫不在意地从昏沉的方长吉身上跨过,向着明无应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无应问道,“什么时候好的?” 元徵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听他二人对话,仿佛真是旧友重逢,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关怀,融洽得很。 元徵停在万水之源阵法的边缘,他生得文弱清俊,说话时更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味道,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平心而论,你没什么破绽,”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只是有一点。” 元徵微笑道:“愿闻其详。” “为了让我发觉国师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尝过解池池心水,闻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国师的手是你割破的。刚回到天清观,你又被方长吉给捉了回来,这才把我们引来清水行宫。既然这两件事里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徵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迹。” 明无应平静道:“我猜,给丛靖雪下毒,还有宝云坊里售卖仙药的人都是你吧?” “不错。”元徵坦然道,“是我将你们引去宝云坊的,把谢苏带进醉月楼地牢的,也是我。” 天际浓郁的黑暗渐渐转淡,行宫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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