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师去往清水行宫之后,留在天清观里的知昼真人就只是元徵而已,甚至是他将那些天魔种带进观中,又给丛靖雪下毒,只为了几日之后让他们发现真相。 谢苏离开了知昼的房间,外面正在下雨。 春雨细细,将天清观的屋舍草木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让他忽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座掩埋了无数秘密的天清观依然如此静谧,如此柔和。 雨滴湿透落花,谢苏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步子。 如丝细雨之中,明无应站在廊下,衣衫微湿,似乎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还没交上手就觉得自己会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这样教过你。” 他平铺直叙地说道,声调里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谢苏习惯了明无应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不丁见到他这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意识到,方才他与贺兰月在房间里说的话,明无应大概是都听到了。 他衡量了一瞬,明无应是在向他要个解释,但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并不畏惧阴长生,甚至也不畏惧元徵。 谢苏没觉得自己在万水之源刺出的那一剑就真的伤到了元徵,但他也是真的并不惧怕向他挥出第二剑、第三剑。 压在他心头的是另一件事。 在山河璧破碎的一瞬间,谢苏与他留在玉璧中的那一缕魂魄相融,看到了很多旧日的记忆,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向明无应全部坦白。 特别是关于他送给明无应的那把剑,牧神剑。 谢苏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从空明天来到这里是有理由的。 无关崇高或是正义,无关怜悯或是慈悲,只是一切的因缘,有起点,就一定会有终点。 他好像只是走上了一条必然会走的路。 而有些话不必说,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只有握在手心里才能知道。 就好像天河之中,三千尘世如星辰一般散落,被无尽水浪吞没或是托起,推到眼前,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却不是因为有情或是无情。这刹那间的生息翻覆,从来都并非有意。 这才是真正亘古不变的东西,唯一恒常的其实是无常。 真要说起来的话,从他被空明天放逐,一路来到这里,这才像是一个梦。 梦醒时分,总要看到那一双翻云覆雨手。 可这些话,谢苏竟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向明无应说起。 而明无应扬着眉,用堪称质询的目光看着他,还在等他答话。 他若是开口搪塞,都不必说到第二句,明无应就听出来了。 谢苏想了想,低声道:“师尊……” 正是因为不想吐露心思,又知道自己向来说不了假话,才只好先这样叫一叫他。犹豫之间,连语气都软了下来。 谢苏还在拖延,出乎他的意料,明无应看他一眼,忽然笑了。 “这次就算了。” 他向天清观正门的方向看了看,率先走了出去,随口道:“方长吉来了,你猜他要跟我们说什么?” 谢苏原本做好了要被明无应盘问一番的准备,却不知道他何以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放过了自己,怔了一下才跟上明无应的步伐。 侧目望去,见明无应嘴角勾连着极淡的笑意,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谢苏知道明无应向来软硬不吃,一时想不出来自己是做了什么才换来明无应大发慈悲。 片刻之后,见到方长吉匆匆而来,知道他必有要事,谢苏心思一动,却也无暇再去琢磨明无应的态度为何说变就变了。 虽然方长吉强自抑制,谢苏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焦急。 进入天清观之前,方长吉已然向丛靖雪传了消息,这时见到他与温缇一同前来,开门见山道:“这段日子,郑掌门可有向你传过讯吗?” “不曾。”丛靖雪微微一怔。 他们自昆仑往金陵来的时候,郑道年却因鬼面人搜集生魂一事去往酆都,分别之际,郑道年给丛靖雪留下了传讯的符箓。 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又是丛靖雪的授业恩师,自然不会一举一动都告诉他,那符箓始终没有被动用,丛靖雪也并未觉得奇怪。 但此刻方长吉神色有异,丛靖雪知道他这样问必然事出有因,不免也有些焦灼起来。 “郑掌门进入酆都之后不久,酆都城门关闭,连鬼差游魂都无法进出,是彻底与外界断了往来通道。城门至今没有开启,郑掌门也没有出来。” 丛靖雪自袖中拿出郑道年给他的符箓,平放在桌上。 酆都一向不涉及凡间争端,也向来不卖谁的面子。但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无论声望地位还是修为,在世间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他进入酆都,原本不必担心。 而昆仑此前遇袭,也是伤亡惨重,半是担忧有人会趁虚而入,半是山中需要重建,弟子们也当善加安抚,郑道年令几位长老留守昆仑,是孤身一人入了酆都。 但那位酆都的鬼王大人气量稍窄,性情略有些不定。郑道年是怕万一有变,提前留下了这道符箓。 只是这道符箓到此刻也并未触发。 谢苏知道丛靖雪背后不肯语人是非,他说那位酆都鬼王气量稍窄,定然已经是润色过许多了,说成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恐怕更准确些。 以郑道年的修为,就算真的遇到什么不测,也不会连触发符箓的时间都没有。 但酆都身负接引天地间游魂之责,鬼差往来都要从那城门进出,如今城门关闭,连鬼差都无法出入,消息也传不出来,酆都之中必然有大变故。 阴长生一直在收集阴时出生的人和生魂,而这天下生魂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酆都。 谢苏想到了元徵被他刺中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将明无应和他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找到他所需要的一件东西。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他们本该时间紧迫,也并没有一定要留在金陵城中的理由,可明无应依然逗留在此,好像就是在等酆都生变似的。 谢苏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牧神剑真的落入了酆都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也不突兀。在场几人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之后,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明无应却只是轻描淡写道:“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谢苏静静分辨了片刻他的神色,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方长吉面露难色:“酆都说是一座城,其实应当与蓬莱相似,是一处得天独厚的秘境,只有那道城门能与凡间连通。城门关闭前所未有,更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打开,又该如何进入?” “出入酆都,还有另外一条路。”明无应说道。 方长吉连忙问道:“在哪里?” 明无应笑着望向温缇:“还得要温姑娘带路,那条路的入口,就在你们乌蛊教的地盘上,在一座有很多棺材的山里。”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是连温缇自己都糊涂了。 “你是说玉屏山?可我从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条能通往酆都的路,你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笑了笑:“自然是因为那条路我以前走过。”
第136章 死生契阔(二) 南疆,玉屏山。 此处山高谷深,人迹罕至,百草齐生,万木葱茏,又有烟瘴滋生,隔绝内外,唯有一条羊肠古道嵌入群山。 古道狭窄,年久失修,自入山的隘口处一分为二,其中一条更为衰败破旧,淹没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而古道尽头只是一道深涧,水流的另一边则是壁立千仞的玉屏山,山崖直上直下,形如一面屏风,因此而得名。 碧水幽幽,倒映出玉屏山峻秀的峰崖,与石壁上一个个错落的孔洞。 这里就是乌蛊教的圣地。 这道碧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是深不可测,水下更有无数暗流,等闲无法渡过。 而此处烟瘴横生,就是古道上极富经验的马帮也不敢靠近。马帮的人常年往返此地,都知道乌蛊教中人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谁也不想丧命于此,是以人迹渺无,荒草丛生。 高处崖壁上的孔洞中大多设有悬棺,乌蛊教中的修士羽化之后皆是如此崖葬。 只因修士一旦身故,体内的本命蛊也会消散,尸身带毒,不腐不化,不可触碰,就会被封入棺材,安置于此。 几个御剑的身影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古道的尽头。 甫一落地,温缇便划出一道界限,不可触碰外面的任何草木。 她仰头望着面前岩壁,说道:“这里就是玉屏山了,但那条通往酆都的路在哪里,我从未听教中人说起。” 安置悬棺的石洞皆在玉屏山的背阴一面,密密麻麻,有千数之多。 阴冷的风自水上而来,又呼啸而去。 丛靖雪站在温缇身旁,与她一同向明无应望去。方长吉也跟来了,他站在水边,仰头望着岩壁上的孔洞。 而谢苏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刻站在明无应的身后,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往日从未有过的复杂。 明无应十年前去过酆都,这是传闻,却是个天下皆知的传闻。 不知道有多少人猜测牧神剑是落入了酆都的地界,可在传闻之中,明无应离开酆都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并未携剑而返,又在蓬莱十年不曾下山,令这世上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 如今他自己坦承曾去过酆都,就是将这传闻坐实了。 他去酆都,真的是去寻牧神剑了吗? 这问题就像一滴水,落下来就成了一片汪洋,将谢苏所在的那一小方陆地鲸吞蚕食,回过神来,几乎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 答案就在水下,仿佛随时就会从水中浮出,却偏偏不敢往深里想。 迎着他人的目光,明无应的样子倒是十分闲适,仿佛不是酆都生变,迫不得已才来此处,而是来踏青游春的。 他向岩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望去,随意道:“有一处石洞里,存放的是你们乌蛊教的那位祖师爷。” 温缇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这是教中隐秘,外人甚少得知。 “是,教中人身死之后需得崖葬,也是自祖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温缇轻声道,“教中有一至宝,名为青木棺,用以存放祖师的尸身,被封入玉屏山的千秋洞之中。” 她仰起脸,眯着眼睛在岩壁上寻觅了片刻,伸手指向其中一处入口最宽阔的石洞,说道:“那里就是千秋洞。” 明无应笑了笑:“洞内有一条裂缝,可以去往酆都,入口处就压在那具棺材底下。” 温缇目光震动,显然第一次听说此事,十分震惊。 “千秋洞……”明无应将这个名字念过两遍,略带嘲讽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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