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转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毒就在我的身体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炼成的。你想让这几条河流经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吗?” 明无应忽道:“就你一个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试试吗?” 明无应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弄清楚那种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当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经中毒的人,能赶在他们毒发之前吗?”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独自坐在万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胁,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来。 方长吉缓缓道:“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闻言,繁清眉梢一动,重复了方长吉的话:“我要你们帮我做什么?” 她说话时眼波欲流,当真风情万种,声调柔婉,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卖到金陵城的吗?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卖到这里,被剥光衣服,躺在台上供人赏玩?被当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说你要帮我,你可知道我们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为何会被人捉住?” 方长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来回答。 “鲛人性情柔善,见到有人溺水,一定会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边上的人,常常佯装溺水,把我们骗到水面上,再用渔网缠住我们,就逃不脱了。” 繁清又微笑起来:“世上有如此以怨报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世上也有如此软弱可欺的人啊。” 谢苏望向繁清,声音平静:“我帮你救那些关在醉月楼地牢里的鲛人,你厌恶醉月楼,我帮你砸了它。” 他提到醉月楼的地牢时,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了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这个念头,谢苏从那个地牢的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他同明无应说过,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楼。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毁掉一个醉月楼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们被关在地牢,你知道是谁将我们卖到这里的吗?在南海上做生意,要问过谁才可以,你不知道吗?醉月楼的背后是谁,你难道猜不出来?” “是沧浪海吗?”谢苏问道,“我得罪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我都会做到。” 沧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养了大批船队,几乎垄断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积累了无尽财富。 想在南海的风浪里做生意,没有沧浪海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贩卖鲛人可获暴利,这样轻巧的无本万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沧浪海的操纵。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没有遇到我,若是没有这场桃花疫,你会知道醉月楼的地牢里关着什么,你还会这么说吗?我杀了这么多人,才终于让你看到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你,这还不够好笑吗?” 谢苏微微蹙眉。 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他去过醉月楼的地牢,见过那些浑身是伤、屡遭玩弄的鲛人,见过他们靠吃老鼠活下来,见过繁清原本该是绚丽鱼尾的地方长出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的怜悯也好,因怜悯而作出的许诺也好,全都是自以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对繁清说,很多年前,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也险些被人当作鲛人一样的卖掉。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被人待价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践的,不是他。 繁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根本不用再问。 无数的细枝末节在他心中浮现。 桃花疫最先出现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权贵向来以蓄养鲛人为乐。 繁清一定要缠着贺兰月带她同去解池,是因为她或许比他们更想知道那所谓的仙药究竟为何能够解毒。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没有解药。 如果她有解药,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长吉和他此刻试图打动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谢苏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为何来此。 繁清不知道他们后来在天清观中发现那些天魔种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们有了解药,就可以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铤而走险来到万水之源,不是来跟他们谈条件的。在亲眼看到她摘下风帽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是来下毒的。 清水行宫的万水之源连通九条大河,不止流经金陵城,繁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她血中带毒,就是为了来做这件事。 而繁清先前说得不错,她坐在栏杆之内的边沿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跳进万水之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算他们现在动手杀了她,她还是会掉下去。 谢苏心中清明,想要转过脸看一看明无应,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也很久没有说话了。 方长吉仍在劝说繁清,谢苏凝神望向明无应,发现站在祭台边的只是他留下的一个虚影。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为不高,隔着万水之源的水雾,她应当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明无应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时候,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时,贺兰月从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过的地方,兰草凌乱地倒伏着,夜风徒劳地空空吹过。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几乎只是一个念头从无到有的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狗六儿翻过白玉栏杆,踏在边沿之上,双手紧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过去。 他脚踩的地方水汽湿滑,根本无法立足,还未触及繁清,整个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众水汇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间,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从刚看到狗六儿时的惊讶变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长刀从后至前贯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挂着她温热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贺兰月面无表情的脸。 万水之源震耳欲聋的水声一瞬间消失了。 几十道奔腾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冻结,这座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被人强行镇压,灵气滞涩,水源凝冻,如同冰封。 明无应的身影凌空浮现,望着眼前的一幕,缓缓皱起了眉。 繁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因为到处都不听使唤,手指沉重得连抬起来都不能。 可她的身体好像又忽然变得很轻,因为贺兰月只是手臂一动,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怀中。 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脱了力,坐在一边看着她。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他,就不会在那一瞬间全无察觉,被贺兰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从容地跳下去,比现在这副样子从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够跳下去,万水之源在被明无应强行停下来之前就已经到处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伸手抓住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嘱咐自己身边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来试毒,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杀了城中那么多的人。 她不在乎杀人,不在乎杀无辜的人,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辜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还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经听说海边的人会骗他们浮到海面上,再用渔网把他们缠住,可是看到那个挣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还是游了过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带到了水面上。 渔网缠住她的时候,她能怪谁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开始涣散,唇边溢出鲜血。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抬起手摸一摸脸,可是没有力气,于是问道:“你是在哭吗?” 繁清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了。 她只听到贺兰月轻微地吸气,他说:“都别过来。都别过来。” 繁清虚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确实不想要别人看到。 不甘心吗?这是一定的。 后悔吗?这个没有。 不是他们说要帮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被渔网缠住的时候,被剥光衣服被人骑在身下的时候,被术法割开鱼尾的时候,她流过许多眼泪,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搭救的人,是永远不会得救的。 而这世上有些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净。 “别哭啦。”繁清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利用你帮我做事罢了。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流眼泪,不觉得丢脸吗?”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要……要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说,要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吸着气,片刻后,抬起来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 万水之源的另一边,谢苏好像树木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他没有来得及过去,就算过去了,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听到了贺兰月困兽一般的嘶吼,请求他们不要过去。 直到指缝间一片滑腻,谢苏才发觉他的手攥得太紧,手背上被咬伤的地方再度迸裂,鲜血汩汩而下。 在贺兰月的悲声长啸之中,谢苏转过身,看到从行宫宫殿的方向,赶来了一队侍卫。 四面八方都有侍卫赶来,将整座万水之源的阵法团团围住。 方长吉皱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昼望着飞身而来的国师,向后退了半步。 国师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谢苏几乎只是刚看到他飞掠而来,就已经跟国师面对面了。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环顾四周,在看到贺兰月怀中繁清的尸体时,神色波澜不惊。 “这里出了什么事?”国师的神情堪称诚恳,“我在行宫之中,察觉此处阵法被压制,看起来,应当是蓬莱主的手笔吧?” 明无应依然凌空站在万水之源的上方,居高临下道:“国师耳聪目明,难道没听见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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