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苏并不作答,狗六儿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阴暗潮湿,分明是一个地牢,身为客人,不在外面寻欢作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闻言,谢苏平静反问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小乞丐,早该在进门的时候就被醉月楼的侍者轰出去,狗六儿不仅进得来,还一路跑到了这里。 他这随口一句反问,不知戳中狗六儿何处,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我是混进来的,不小心被那个人发现,跑来跑去,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里。” 他追问道:“那个人死了么?” “没有,但他今夜醒不过来。” 狗六儿见谢苏带着他绕来绕去,四周却是越来越昏暗,嘿嘿一笑:“原来你不知道出路在哪啊?早说嘛,我可以带你出去啊。” 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又道:“我走过的路,我都记得。” 狗六儿上前一步,带着谢苏前行,七拐八拐,走到墙边,指着一处被撞开的暗门,说道:“我就是从这里进来,那个人是追着我下来的。” 这小乞丐小人鬼大,谢苏却还是听出他说话半真半假,藏了许多事情。 穿过暗门之前,谢苏回首一望,地牢中的珠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寂然的漆黑,如死水一般。 走出暗门,外面就是一条寻常的走廊,连着小小一座天井,抬头就能看到无星无月的夜空。 谢苏回头看了一眼那道暗门,隐藏在帷幔之后,毫不起眼,一百个人打从这里过去,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 透过天井另一边的大开的琉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满堂宾客,推杯换盏,喧嚣吵闹得很。 而那道谢苏一进醉月楼就看到的铺了红绸的楼梯,此刻只能看到一个边角。 他在楼中耽搁了这么久,上上下下地走过许多条回廊,却只是从一楼的另一边绕了出来。 他心中暗暗记下此处位置,低头看向狗六儿。 这孩子很是乖觉,此刻却不知为何,一块牛皮糖似的跟着谢苏,不走了。 “怎么了?” 谢苏话音刚落,便觉一道迫人气息传来。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天井之中。他戴着一张勾勒了金色飞羽的面具,背上一道狭长阴影,裹在黑布之中,像是一把长刀。 黑影开口,语气沉着自若。 “朋友,你身后那位小兄弟,能不能交给我?” 作话: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出自袁宏道《觞政》
第128章 涉水寻津(二) 谢苏淡淡道:“谁跟你是朋友?” 那黑影朗声一笑,仿佛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想要认真驳斥一下,可是连再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浪费,无人看得清他背上的长刀是怎么到了手中。 黑布裹缠,刀未出鞘,斜斜挑向谢苏身前。 刀势陡峭,快得匪夷所思。 小乞丐神色骇然,几乎来不及后退或者躲藏,以为自己就要看到谢苏被开膛破肚的惨状,却只听到一声兵器相接的清越声响。 黑影动刀是先手,谢苏出剑是后手,却是后发先至,承影剑上凛然的剑气隔着剑鞘透出,切断了裹在长刀上的黑布。 黑影退后一步,看着手中刀鞘上一道浅浅的痕迹,交手反握,俯身前冲。 无星无月的夜里,天井之中只有琉璃门后的一点残光,勾勒出黑影高大健壮的身形,如猛虎一般的威势。 他的刀不出鞘,谢苏的剑也不出鞘,双方心中都留了一分余地,交手的动作却是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黑影用刀,纯熟至极,当真是如臂使指,从心而动。这长刀足有小孩身长,天井之中空间狭小,黑影却能大开大合,走刀丝毫不见滞涩。 眼见谢苏稍退半步,黑影不动,手臂轻舒,长刀递出。 这一招看似平淡,其实只要手腕微微一动,便可笼罩谢苏周身要害之处。上至膻中、鸠尾,下至神阙、气海,全在刀尖笼罩之下。 任一处要穴被点中,轻则气息阻滞,口吐鲜血,重则修为尽失、性命不保。 可是挥剑格挡,必然挂一漏万,顾此失彼。 而谢苏出剑仿佛不假思索,承影剑在他手中划出了一道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剑弧,从极静到极烈,比最一次最轻浅的呼吸还要快。 黑影的长刀被承影剑挡下,划向谢苏的左臂。 谢苏变招极快,不退反进,手臂一送,承影剑在黑影用刀的右手腕内自上而下地划下。若此刻的承影剑是出鞘之剑,必已削断黑影的右手腕脉。 与此同时,只听嗤的一声,谢苏左臂衣衫已经被黑影的长刀划破。 两人一触而分,各自退后,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这一下交手险之又险,巧妙无比,却无人受伤,不像是搏斗之中的神来一笔,而像是无数次交手拆招,自然而然熟极而流的默契。 谢苏心神巨震,几乎不敢相信。 天井另一边,黑影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是异于中原人的相貌,锐利桀骜,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神情。 “……谢苏?” 谢苏手指轻颤,摘下脸上面具,就看到贺兰月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背上狠狠凿了几下。 耳边则是贺兰月激动哽咽的声音:“你竟然没有死,你真的没死!” 谢苏眼眶发烫,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将声音压抑至镇定。 “我身上伤还没好,你再打我,我要吐血了。” 贺兰月闻言连忙将他放开,只是一只手还牢牢把住谢苏的肩膀,仿佛非得拉着他挨着他,才能确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谢苏。 他将长刀缚回背上,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这才认真端详谢苏,见他身上气息流水一般连绵,修为更胜从前,又回忆起方才交手时谢苏的身法,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故意板着脸问:“你哪里受伤了?现在吐个血给我看看?” 谢苏见自己被揭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贺兰月在他肩上一拍,这才放手,哼了一声:“死去活来一场,别的没学会,倒学会骗人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苏却是真的忍不住了,笑着说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贺兰月豪气万丈地一挥手:“随便啦!”又伸手碰了碰承影剑的剑鞘,问道:“谁给你打的剑鞘?” 谢苏看了看承影剑,这剑鞘是后来换的,贺兰月自然没有见过。 “你知道逐花楼吗?”谢苏答道,“这剑鞘就是逐花楼的楼主赠给我的。” “知道,不过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然我也得去那个楼里大闹一场,不管谁买走你的剑,我都得抢回来。” 谢苏低下头,笑了笑。 贺兰月一摸下巴,又道:“再后来听说明无应万金一诺,把承影剑给带走了,等等……我真傻!他取这剑是不是跟你——” “是跟我一起。” “——做聘礼的?” 贺兰月全没听到谢苏在说什么,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能行?承影剑本来就是你的,就算他帮你拿回来,那也还是你的。” 谢苏一早知道自己十年前闯了天门阵,世间很是流传着几种奇妙的说法,反正不管哪一种,都跟明无应大有关系。 可他才刚刚见到贺兰月,就冷不丁听到他这么说,窘迫之余,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而贺兰月说起这话的时候十分自然,又让谢苏从心底感到一阵轻松。 他正要开口做些解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嗯,有道理。”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不知何时,明无应已经站在那扇琉璃门外,正回望而来。他脸上并没有戴着面具,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 贺兰月也已经看到明无应,又看了看谢苏,倒不算惊讶,只是眉毛一挑,不知道又想说些什么。 明无应隔空点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再不追的话就跑远了。” 贺兰月回头,看到小乞丐缩着身子,早就一点点向走廊深处挪去,大步上前将他捉了回来。 谢苏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他?” 贺兰月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苏早知道贺兰月讲起故事来行云流水,那是切也切不断,十年之后,他还是一样的性子,不觉一笑,让他长话短说。 “好吧,”贺兰月将小乞丐抓到自己身前,“我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有人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我才跟上了这个小乞丐。” 贺兰月也是学宫出身,他若是想进哪个仙门,做一峰长老,也不算难事。但他生性自由,进入那些规矩极严的仙门自然不作考虑。 他这十数年的经历,也堪称跌宕,充满奇遇,最后择了一处落脚之地,却是金陵。 金陵城中那些仙门多有滥竽充数的,遇到棘手的事情,只好在黑市上请托他人完成。 贺兰月在这一行里算是很有名气,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简单利落,来去自由,倒是很符合他的性子。 此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来势汹汹,有人雇请贺兰月查桃花疫的事情。 他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到了这处天井,却发现狗六儿消失了,心知是此处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机关,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屋檐之上稍候了片刻,果然见到狗六儿从帷幔后的暗门钻了出来,还带了一个人出来。 这人也就是谢苏。 贺兰月说话还是向从前一般夹七缠八,谢苏理顺事情经过,却发觉还有一重要之处,贺兰月全然没有提起。 查桃花疫的事情,为什么要跟踪一个小乞丐? 若是换了旁人,必要觉得贺兰月说话避重就轻,可谢苏知道贺兰月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想起来什么说什么。 他出言相询,贺兰月点点头,指了指狗六儿,说道:“因为这一次的桃花疫,最先出现病患的地方不是城南几坊,而是他住的那个地方。” 狗六儿蹲在贺兰月脚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贺兰月做的这路生意,最忌耳目不清。他生性豁达,又出手大方,在这金陵城中结识了许多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是消息灵通。 千头万绪的线索之中,倒真让贺兰月抓住了一处关键。 金陵城南边繁华,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北边就要萧条贫困一些,狗六儿这群小乞丐就住在北边一个废弃的牛羊集市里面。 一群小乞丐里面,他是带头的那一个,身边常有七八个孩子围着,年龄不一,大些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点的只有四五岁,都是没爹没娘没人管,流落成了小乞丐。 可狗六儿身边的这些同伴,有好几个都染上了桃花疫,发病极快,先发高热,再出红疹,几日之间破溃成疮,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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