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昼执着灯说道:“这是一千年前的弟子名录。” 摊开的名录之上,记着陆英的名字,墨色已经稍有褪淡。 天清观筛选弟子极严,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又叛教而出,修习的不是正统道法,是带艺投师,因此在名录上多了一行关于出身的记载。 旁边又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道侣阴长生。 鬼面人就是阴长生。 千年之前,阴长生与明无应在同一天闯入天门阵。明无应脱去龙骨,截断了泛滥的弱水。阴长生越过了天门阵,携道侣飞升。 鬼面人是从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而来,而他所用的正是陆英的蛊术。 谢苏心中早就有过这个猜测,此刻看到这黯淡陈旧的一行墨字,并无多少惊讶。 明无应向知昼笑了一笑:“有劳真人了。” 二人出得藏书阁,明无应先开口说话。 “我这几日去了一个地方。” 他语气中微现嘲讽之意:“我一直在想,阴长生是怎么回来的。天门阵后那道云桥,可是只能从这边通往那边。成神之路,哪有那么容易回头?” 谢苏问道:“师尊去了什么地方?” 明无应笑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是敷衍,是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若是换作从前,谢苏即使不问,心中也会有许多猜测,可是到了今时今日,谢苏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出闯天门阵这样的事,不是因为明无应有许多事不肯告诉他,而是因为他不信明无应。 他不信明无应说的话,不信自己终有一日能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 十年之前,在蓬莱山西麓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对他说过两个字。 等我。 若是他信明无应,就会在蓬莱等下去,明无应说了要睡十年,他就等十年。 若是他信明无应,元徵的话就不会激怒他,误导他。 若是他信明无应,他就不会盗牧神剑,不会上天门阵。 可明无应今夜同他这样讲,谢苏就只是点点头,心中没有疑问,没有较劲,没有怨怼。 只有对明无应无穷无尽的笃信,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无穷无尽的勇气。 明无应微微转过脸,笑道:“小丫头来找你了。” 谢苏侧目一望,见石阶上奔来一个身影。小神医神情张皇失措,见着他,眉梢一垮,却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生怕你已经离开天清观了,一路……追过来,还好遇到一个弟子,说看见你往藏书阁来……”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顿片刻,显然是追赶得太着急,气息平定不下来。 “丛靖雪也中毒了,温姑娘一见他身上发出红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就往外走,我拦不住她。”
第127章 涉水寻津(一) 谢苏安抚道:“你慢慢说。” 小神医强自平定气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她与温缇走进药堂旁边的小屋,愿意是情势紧迫,不得不叫醒丛靖雪,可是他睡得极沉,竟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小神医掌了灯来看,见丛靖雪面色潮红,周身汗出如浆,一摸额头,几乎烫手。 那时她心中还有侥幸,以为丛靖雪是连日来不眠不休,身体吃不消,发作一场也就是了。 可是温缇二话没说拉住丛靖雪垂落床边的手臂,将他的衣袖挽了上去。 红疹如桃花一般蔓延,与药堂中的病患一模一样。 小神医骇得不轻,只因他们刚刚察觉这次的桃花疫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丛靖雪便无知无觉地中招了,就好似有一双眼睛一直从旁窥伺。 且此毒不知为何,不知解法,来势汹汹,若是找不到解药,丛靖雪这条性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温缇垂目望了一眼丛靖雪,转身就走。 天清观的药堂自有一处对外的小门,直接通到街上,平日里药堂中弟子义诊,来往的病患皆从那道小门出入。 小神医根本拦不住她,见温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忙不迭地来寻谢苏。 明无应道:“她有没有说要去哪?” “宝云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让我听到了。”小神医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求助一般地望向谢苏。 谢苏连日来在药堂之中,也听到过这个地方。 这是金陵城中一处官府管不了,仙门也管不了的黑市。 传言随着涌入天清观的流民刮进来,说这宝云坊中有人售卖一种仙药,活死人肉白骨,凡是得了桃花疫的,就算是一身桃花疮都快烂完了,药到病除,保管治好。 流言如水无孔不入,传得神乎其神,又有人说那仙药如何昂贵,药效又是如何神奇,宛如亲见。 疫病泛滥,会有仙药包治百病的传言再自然不过,温缇原本或许不信,可是丛靖雪在他们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中了毒,就是再微茫的机会她也想去试一试,所谓关心则乱。 丛靖雪已经中招,那这天清观就已经不再安全。 离去之前,明无应在药堂中下了一道禁制。丛靖雪高烧不醒,身边不能离人,由小神医留下照顾。 他们又向清正司传去消息,便向宝云坊行去。 虽是传言,却也无风不起浪。那个给丛靖雪下毒的人必定隐藏在天清观中,或许温缇出走也在此人预料之内。这宝云坊于他们两人而言,是非去不可。 宝云坊原是前朝留下来的一座行宫,在战火中毁去大半,成了片鬼气森森的废墟。 陈朝皇帝宠信天清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便都以结交修仙之人为荣。 须知修仙之人也非个个都淡泊明志,靠着有些修为,会几个法术便出来招摇撞骗的,那也是大有人在。 纵使修为平平,入得高官富贾之家,也能被奉为仙师,受金银供养,金陵城又是富贵繁华地,可是要比在山中苦修快活得多了。 所以这金陵城中也汇集了许多修士,三教九流,缠连勾结,倒卖一些符纸灵宝之类的东西。 那已成废墟、阴气森森的前朝行宫就成了最好的交易地点,久而久之,成了一处黑市。 还比照着金陵城中坊市的命名之法,起了个宝云坊的名字。 坊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只看有没有门路。 宝云坊是在金陵城的影子之下,却也可以说,这里本来就是影子之下的金陵城。 宝云坊外有些术法镇守,从外面看来,似乎只是一团烟云昏昧,进入其中,才发现别有洞天。 废墟之上建起不少亭台楼阁,商铺鳞次栉比,单论规模,不比金陵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差。 只是金陵城被瘟疫席卷,上至王公下至平民,不少人都已经外逃,宝云坊中也十分萧条,许多店铺都上了门板,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处依然张灯结彩,开门迎客。如今还在宝云坊中行走的人,也几乎全是往这里来的。 一路行来,谢苏已经从路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了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木楼是什么地方。 此处名为醉月楼。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这名字起得风雅万分,其实是宝云坊中最大的一处勾栏院,也是最大的一处赌坊,彻头彻尾的销金窟。 现今宝云坊中如此萧条,醉月楼却依然开门做生意,且楼中的客人竟还要比寻常时候多上许多。 一是因为今夜醉月楼的花魁娘子要赐下一杯酒,得她青眼的人自可成为入幕之宾。 二是因为醉月楼中,有人售卖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明无应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金陵城瘟疫泛滥,这里就真的有可治疫病的仙药。 而温缇既然往这宝云坊中来,若无意外,此刻应当也在这醉月楼中。 能让金陵城中无数人中毒,下毒之人真可说是好大手笔。 进入醉月楼之前,谢苏低声问道:“是否我们追到宝云坊,也在那幕后之人的预料中?”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一直不喜欢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不过偶尔走一走,也挺有意思的。” 进门之时,自有侍者从旁呈送面具供客人挑选。这是醉月楼的规矩,不戴面具,不得入内。 又因城中有桃花疫,想要进入醉月楼,还需要挽起双手衣袖,由侍者验过并无红疹才行。 门廊之下一道灰雾般的禁制,却瞧不见里面是何景象。 醉月楼的侍者脸上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只将上半张脸遮住,面具上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右脸则有红色芍药花的徽记。 而他们提供给客人的面具则是琳琅满目,谢苏随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放到明无应手里。 明无应执着那面具一看,似笑非笑般附在谢苏耳边,低声道:“你是故意拿了两个一样的吗?” 谢苏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面具,黑色素面,无甚装饰,转而将面具扣在脸上 “比你那时候戴的那个好看多了。” 面具的嘴唇处只开了一道薄薄的口子,令谢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明无应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谢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率先走入那道灰雾禁制。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灰雾里面穿了出来,身边还有其他鱼贯而入的客人。 而这道禁制还有隔绝声音的效果,醉月楼内歌吟舞乐,到处都是嘈杂人声,从外面却是听不到的。 今夜汇聚于此的宾客,大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的芳容,此刻正翘首以待。 而这醉月楼中也有不少术法痕迹,从里面看去,第二层似乎隐于雾中,唯有一道楼梯通下来,铺着华丽的红绸。 一楼却是营造得如一座清丽庭院一般,假山拱桥,芳花绿植,雾气蒸腾,湿润的石板路光可鉴人,又开凿出一道浅浅水渠,弯弯曲曲流经各桌,水上浮着许多小小漆杯,里面盛的不是酒,却是红色芍药花。 想来这红芍是醉月楼的徽记,谢苏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可他等了一等,明无应却始终没有从那道灰雾中走出来。 面具之下,谢苏微微蹙眉,不觉向那道禁制靠近了半步,又等了片刻,见灰雾中走出许多人,都不是明无应。 身旁传来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 “你是第一次来吧?醉月楼中八个方位,共有八道门,宴饮,听曲,还有……各自不同,从这禁制里走进去,未必是从哪一道门出来。若你有同行之人,嘿嘿,听我一句话,在这醉月楼中,有时或许是相遇不到才好。” 说话的人就坐在离谢苏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握着酒杯,眼神朦胧,大有醉意。 谢苏心知是自己方才犹疑,这才露了端倪,又听此人话中似乎有别的意思,看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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