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斟自饮,暧昧一笑:“大家来这醉月楼是来找乐子的,你若是……或是他……之时,撞见了岂不是尴尬,哈哈哈!” 他语调轻浮油滑,话中的意思十分下流,又醉眼朦胧说道自己是来看花魁的,问谢苏是来醉月楼做什么。 未等谢苏作答,此人便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知等花魁现身之时,他能不能清醒过来。 谢苏心知明无应必是被这道禁制送入了别处,偌大一个醉月楼,到处都是宾客,想要相遇,实为不易。 他伸手拢了拢腕上的白玉玲铛,还是打算暂时不动,又寻了个侍者,说自己是来买那种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的。 楼中有许多人是为那仙药而来,侍者了然地点点头,态度恭敬非常,为谢苏指了一条路,又给了他一朵红芍簪在衣襟之上。 原来这醉月楼还是黑市中最大的牙行,凡是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没有在这里寻不到的,售物者众,价高者得。 襟上的红芍则是记认,以示自己是要往拍卖场去的客人。 谢苏一路行来,只觉醉月楼中人人皆似微醺,醉眼朦胧,惬意无极。外面瘟疫泛滥,四人无数,与这里全没什么所碍。 醉花楼中格局复杂,回廊绕来绕去,好在每隔一段就有侍者引路,谢苏走在几个襟上也簪红芍的客人之后,踏上了另一条走廊。 不多时他便发觉这走廊曲折向下,四周悬挂的灯盏却是越来越多,心知这拍卖场大约是在地下。 又走一段,渐渐拥挤起来,似乎是最前面一处小门之外有人喝多闹事,挡着一干人都过不去。 那道门恰好是在两道走廊交汇之处,每个人经过时都略停一停,人就越堵越多。 而门上似乎也有着与入口相类似的禁制,谢苏虽在走廊的高处,却看不见门后是何景象。 今夜要入这拍卖场的,有的是为那生死肉骨的仙药而来,也有人是为其他珍宝而来,被耽搁在这里十分不满,有一二性子不耐的已经破口大骂。 走廊上的侍者纷纷赶过去,一面调解一面安抚。 谢苏无意中往前一望,看到门中逆行穿出一个女子,她身形轻巧,步法飒沓,从那几个醉汉身边绕了出来。 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她身形衣着,应当就是温缇。 谢苏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对温缇用出传音之术,就看到她脚步不停地进入了另一条走廊,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了。 谢苏看了看自己距离走廊尽头还有多远,中间隔着许多人,一时是挤不过去的,索性隐去身形,提气跃起,在一个男子肩头借力一踏,从众人头顶飞身而过。 被他踩在肩膀的男子身形稍厚,只觉肩上一沉,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兀自纳闷。 谢苏无声落地,抬眼时正巧看到温缇的身影没入拐角之后,便追了上去。 此处应当已经进入地下,走廊之上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墙上挂着的灯盏却并不很多,显得有些昏暗。 几息之间,谢苏已经追到了温缇身影消失的那个拐角。 就在他迈步而出的一刹那,谢苏敏锐地感知到,周围好像有些异样。 然而他尚未落下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推入了拐角之后的一道暗门中。 谢苏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上突然有一瞬变得十分寒冷,不假思索拔剑出鞘,旋身后退的同时,反手挥出一道虹影般的剑光。 剑锋斩向的是他身后,片刻之前,好像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出掌,掌力雄浑,却不伤他,只是将他推进了暗门。 然而剑锋过处,斩断的却只是两道撩开的帷幔,丝绸无声委地,背后竟然是一堵白墙。 方才他就是从这堵墙里面穿过来的。 谢苏浑身湿淋淋的,衣衫各处都在向下滴水,好像他方才穿过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瀑布。 他的灵识放出,一触即收,却没有在这里感知到任何人的气息。 眼睛稍稍适应此处的昏暗光线,谢苏才看出这里是一道同外面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墙壁上悬挂的灯盏要更少些,有一种湿淋淋、甜腻腻的香味。 谢苏张开左手五指,只觉走廊尽头有湿润的凉风吹来。 他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坦然向前走去,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自进入宝云坊以来的所见所闻,心知明无应的猜测不错。 他们此刻走的是一条别人设计好的路,悬丝引线,将他带到这里。 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个“温缇”未必是温缇本人,而如果真的是她,也只能说明,幕后那个人布局之高超,恰如下棋之时,落子一步,已经在心中推演出其后百步。 甚至可能不是从丛靖雪中毒,他们进入宝云坊开始,而是从进入金陵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入局。 可是真的落到棋盘之上的时候,一个小卒子是按部就班、用过即弃,还是冲锋陷阵,走出那将军的一步,有时就由不得那个下棋的人来操控。 谢苏于下棋一道上一直不很精通,可是既已入局,他势必要走一条自己的棋路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明无应此刻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的想法。 谢苏拨动白玉玲铛,并不是觉得此地诡谲危险,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应对的地步,而是意在让明无应知道,他这边生出些变故,这醉月楼花团锦簇之下,正有一迷局要请他们进来。 走廊尽头是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水声,那股甜腻的异香不淡反浓,却压不住飘溢而来的水腥气。 和血腥味。 谢苏从墙上取下一直灯盏,进入洞口,沿台阶而下。 此处寒冷湿润,连墙壁上都有潮湿水汽,台阶开凿得十分平整,只是越往下,腥气和香味就越重。 谢苏压住气息,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提灯一照,神色微微一变。 漆黑之中,无数双恐惧的眸子,被他手中灯盏映亮。 他所在之处,竟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左右两边全是牢房,根根栏杆均是生铁打造,坚硬无比,上面不知涂过什么,在这湿气深重的地方竟也不生锈。 牢房之间以木盏托着几颗明珠,被谢苏手中灯盏辉映,散出柔和的光芒,照亮牢房中的囚犯。 那些囚犯不分男女,均是上身赤裸,下身却是长长的鱼尾,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浅浅的水池之中。 这里关着的全部都是鲛人。 鲛人天生容貌殊丽,可谢苏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欲呕。 每一个鲛人的鱼尾之上,都有铜环穿透血肉,扣在尾骨之上,铜环上系着手腕粗的铁链,另一端钉死在墙上。 那铜环穿骨而出,伤处化脓腐烂,却透出谢苏方才闻到的那股甜腻异香。 那些鲛人见他走进这里,皆神情恐惧,拼命向水池深处躲去。 可那水池不过两尺来深,堪堪可供他们容身,更是一览无遗,又能躲到哪里去。池中的水不知多久没有更换过,发黄浑浊,散发出臭气。 那些鲛人却是想要躲藏,就越是拖动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脏水四溅,流得满地都是。 谢苏走近一个牢房,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嘎吱一声。 他移开脚,提灯一照,发现自己踩到的是半截鱼骨,被啃得干干净净。栏杆的缝隙之间,到处都是这样腥臭的鱼骨,还有凌乱的鸡毛和鸡骨头。 那牢房里的鲛人见他靠近,眸中的恐惧之色更深,面色苍白,戒备已极。 谢苏目光下移,见那鲛人鱼尾的鳞片黯淡无光,上面左一条右一条的全是零碎伤痕,她与人无异的上半身上也有无数鞭打痕迹,伤口新鲜,深处几可见骨。 鲛人的右乳之上,更是有一个清晰的牙印,淤血作深红色。 谢苏挪动脚步,走到下一间牢房查看。 他所到之处,那些鲛人均是拼命躲藏。在路过一间牢房的时候,谢苏转头,目光一凝。 那牢房里关着的鲛人,若按人的年纪来算,大约只有七八岁,鱼尾也是小小一条,没有待在水池之中,而是蜷缩在地上,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嘴里一动一动的,像在咀嚼着什么。 见到谢苏停下脚步,小鲛人的身形很明显地一僵,年岁尚小,连躲藏也吓得忘了。 谢苏低下目光,看到了她细瘦的手指间握着的东西。 是一颗死老鼠头。 就在这时,地牢另一边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则是凌厉的叫骂声。 “站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谁把你放进来的!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这地牢格局如棋盘格一般,牢房均是四四方方,中间留有狭窄的通路,又因为在地下有回声,那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便瓮瓮的。 在前的人身材矮小瘦弱,连说是少年也有些勉强,一望即知是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赶的是一个醉月楼的侍者。 谢苏撞灭手中灯盏,牢房之间的明珠辉光却并未就此熄灭。 黯淡珠光之下,谢苏忽从过道转角现身,扬手将灯盏击出,正中那侍者额头。 面具从被击中之处裂开,那侍者身形一僵,向后栽倒下去。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到谢苏,先是一愣,鼻翼抽动几下,很快安静下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被谢苏击倒的侍者,揉了揉鼻子,轻声道:“谢谢你救我。” 他又挺起胸膛,急切地分辨道:“我们见过面的,在清正司门口那条路上,你和你的朋友救了我和我的朋友……呃,反正……多谢了。” 借着昏暗的珠光,谢苏认出了眼前的小乞丐。 他们初到金陵城那日,在清正司门前遇到过两支队伍抢道,一为红事,一为白事,这孩子便是那一群小乞丐中为首的那一个。 谢苏伸手抚过脸上面具,问道:“你认得我?” 小乞丐抽了抽鼻翼,说道:“我的鼻子特别好,不是认出了你,是认出了你身上的味道。” 谢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那小乞丐却像是以为他不相信,又道:“真的,不骗你!我没爹没娘,小时候是在狗窝里,被狗养大的,你们闻不到的味道,我都能闻得到。” 他挺胸抬头道:“你叫我狗六儿就行了。” “狗六儿?” 小乞丐点点头,认真道:“我上面有五个狗哥哥啊。” 似乎是因为先后两次被谢苏救下,知道他不是坏人,狗六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探头探脑地往四周黑漆漆的牢房里面看,咕哝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苏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靠近牢门,淡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狗六儿十分机灵,目光在谢苏脸上的面具一转,说道:“你戴的面具和那些人的不同,你是客人,不是这楼里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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