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之人先出红疹,再发高热,等到红疹溃烂成疮之时,便药石罔效。 小神医开得出退热的药方,却想不出该如何治愈这凶猛疫症,将自己埋在一堆卷宗里,寻找上一次桃花疫席卷金陵之时,太医们是如何开方用药。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要去找到国师,追问多年前那些进入天清观的人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 可国师却并不在观内。 陛下有旨,城中瘟疫泛滥,观中病民甚多,命国师亲自护送长公主前往城外的清水行宫。 长公主金枝玉叶,又有孕在身,不可出一点差错,国师接到旨意,已经护送着长公主离开了天清观,总也得六七日才能回来。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手按承影剑,原本是打算先礼后兵。 可国师竟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天清观,知昼真人更是不清楚当年之事,诚恳道国师并不懂岐黄之术,上一次进入天清观的百姓之所以能痊愈,或许盖因心诚。 他已安排下去,待国师回来,开坛祭天,写下祷文,集众人念力,感动上苍。 谢苏面色一冷,并未多言,小神医听到这话,却是连笔也扔了出去,破口大骂道:“他是不是修道把脑袋给修坏了?” 眼见观中死去的病患越来越多,这天清观的名号也开始摇摇欲坠,此时观中聚集了数千名百姓,若是闹将起来,根本压制不住。生死横陈眼前,能教怯懦者悍勇,文弱者疯狂。 小神医坚信当年的药方中一定有可治桃花疫的药材,当时不同的方子一齐下来,或许是某几味原不相干的药材合在一起,发挥了效用,越发埋头在当年的记载之中。 正焦头烂额之时,那位迂腐至极的知昼真人倒是带了几十个百姓进入观中。 这些人都是上一次瘟疫中在天清观保住一条性命的,或是因为没来得及逃出城,或是亲人都已染病死去,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在世上,或是因为心存善念,想来观中做些事情。 这些人都是壮年的男子和妇人,在观中给病患擦身、熬药,也颇使得。 充作劳力,还在其次,这些人曾在桃花疫中幸存,倒是给观中病患吃下一颗定心丸,先前稍有蠢蠢欲动,也暂且压了下去。 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并无灵气护体,然而几日下来,却并无一人染上桃花疫,小神医从旧日记载中什么也没寻出来,见到这些人,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这桃花疫,只要染过一次并痊愈,便不会染上第二次。 谢苏有心询问这些人,当年是用过什么药才治愈了桃花疫,细细盘问一遍,才发觉这些人虽然是从城中各处而来,彼此并不相识,却大致年岁相当。 当年桃花疫泛滥,他们进入天清观时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娃娃,什么也不记得。 小神医一呆:“难道小孩子可以活,大人就活不下来?” 谢苏心中不安,不仅仅是桃花疫这一件事。 明无应与春掌柜离去,说是去城外见逐花楼主,却一直没有回来。 谢苏以符纸联络方长吉,才知道清正司中也收容了数百流民,又派出修士,以术法烧去街上病死之人的尸首,实在抽不出人手前往城外运河探查。 天清观中,每天都有病死的人,还未咽气的病患身上全是烂疮,面颊枯瘦,一双眼睛如鬼一般,看着身边前一刻还与自己说话的人,下一刻就断气了。 人在死前,是连号哭也没有的了,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倒气,听着阴森怕人,可什么时候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就是人死了。 不断有流民进入天清观,带进来更多的传言,有的说城南那几个坊市中的人早已经全死了,还有的说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死了好些个,更有人说外面黑市上流传着一种仙药,能生死肉骨。 观中死气蔓延,不少天清观的弟子又是疲惫,又是害怕,不知是累病了还是吓病了,有十几个人受不住此等煎熬,偷偷逃走了,还有一二柔善怯懦之人,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了,变得痴痴傻傻的。 小神医见惯生死,虽心中焦急,但并未失措。温缇原本话就不多,近日来更是沉默寡言,心里倒也还稳得住。 只有丛靖雪连日待在病患之中,却无法相救其中任何一人,只能眼见着他们死去,内心极是煎熬。 谢苏有时见他脸上流露出怔怔的神色,眼泪落下来,自己也察觉不到。 他有心要同丛靖雪说些什么,可自己于安慰人这一道上向来差劲,还未开口,丛靖雪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勉强一笑,反而宽慰他自己没事,就又去熬药了。 他虽然修为高,可是心里负担太重,又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地煎熬下来,累得险些一头撞进药炉的炭火里去,温缇好说歹说,将他押去药堂旁边的小屋休息。 这几日中,小神医试了许多种方子,都不见效。 以她医术之精,对这桃花疫竟然束手无策,懊恼挫败自不必说,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下去。 这日傍晚,有一个病患忽然发了疯,他父母妻女都已经亡故,自己身上的桃花疮也有了溃烂之相,与其慢慢病死,不如一刀结果了自己痛快。 他夺了小神医切药材的小银刀,伸手就往自己颈中划去,幸好温缇就在近旁,情急之下出手,用蛊术制住了他。 只是那人死志骤起,出手又快又凶,虽然温缇手脚已经很快,他还是在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下。 有一二只蛊虫沾染到他的鲜血,竟然僵硬不动,片刻后便碎成齑粉。 温缇皱了皱眉,抬手从那人手中夺下小银刀,凑到鼻端,嗅闻刀刃上的鲜血。 片刻之后,她的神色凝重起来。 谢苏赶来时,温缇已经与小神医采了近百个病者的血,分置瓷碟之中,一一验过。 小神医懊恼道:“不是瘟疫,这是有人下毒!” 她原本心中就有些奇怪,此次桃花疫的症状也是高热出疹,疹破成疮,只是发作得要比上一次桃花疫快得多。 根据观中记载,多年前的那场桃花疫中,染病者身上的红疹转为脓疮要七八日,再到溃烂也要两三日,一个人从发病到病死,中间有十日左右的光景。 可是这一次城中的病患,从出疹到病死,大多不过四五日。 因为病者的种种症状都与记载中一致,小神医只道这一次的疫病发作更凶烈些,她与温缇整日试药,谁也没想过这是有人下毒。 可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城中这么多人同时中毒? 谢苏心思电转:“是有人把毒下在水里。” 小神医叫了一声:“是了!这金陵城中水陆并行,水网交连,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小河,饮水煮饭,用的都是河里的水,那个人一定是最先在城南下毒,所以城南几坊之中的百姓中毒,症状就好像桃花疫一样……” 谢苏又道:“短短几日之间到处都有病患出现,投毒之地应当不止一处。” 小神医喃喃道:“既是下毒,那可不分修仙者和普通人,为何我们都没有事?” 温缇忽道:“观中取水都是从那口古井,我们喝的并不是外面的水,所以至今还未中毒。” 谢苏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想到,应当速速派人看守观中水井,观中每日流民进出,投毒之人若想混进来,那可是容易得很。 既已知道是有人下毒,也当即刻告知清正司和太医院。 谢苏当机立断,要去清正司找方长吉。 如今这金陵城中波谲云诡,他们在观中消息闭塞,独木难支,只有清正司可以信任。 至于观中那口古井,验过毒之后需得着人把守好。 谢苏稍一凝神,见温缇转身向丛靖雪小憩的屋子里走去,心中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丛靖雪襟怀冰雪,原本是个极温润的君子,只是稍微有些优柔寡断,但温缇却是个果决坚毅的性子,有他们二人在观中,出不了什么乱子。 至于那位知昼真人,姑且不论是否卷入了这场风波,先将他捏在手心里就是,封闭天清观,再看守好那口古井。他若是说得通最好,若是说不通,以知昼的修为,丛靖雪一只手也把他给碾死了。 如此,谢苏就可以安心暂离天清观。 许是因为知道城中将有大阴谋,又得知谢苏要离开,小神医站在原地,忽觉不寒而栗,不敢一个人留在药堂,追上几步,同温缇一起去房间里找丛靖雪了。 谢苏并不耽搁,转身就走,穿过药堂庭院时,见满地病患形销骨立,垂死煎熬,听到夜风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将承影剑扣在了掌心。 还未走出天清观大门,谢苏却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是知昼真人。 他连日来忙着布置祭坛,安抚观中弟子,谢苏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此刻被他拦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在想,他来得如此及时,可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天清观和国师,是不是也裹挟进了这场惊天的阴谋之中? 然而知昼开口,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与桃花疫全然无关。 “国师曾嘱咐我查阅观中弟子名册,找一个叫做陆英的女子。” 几日劳累下来,知昼的身形更显得纤弱。 他面有倦色,又道:“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卷宗陈旧,不便移动,还请你随我去藏书阁一阅。” 谢苏微微蹙眉:“你这些日子就在做这个吗?” 知昼道:“这是国师吩咐下来的事情。” 见他迂腐至此,谢苏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却也没有全信。 去一趟藏书阁花不了多少时间,且若是投毒伪装瘟疫一事与天清观大有关系,知昼此刻前来便是有意阻拦,他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行至藏书阁前,谢苏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夜色中向他走来。 知昼疲惫地解释道:“一刻之前,蓬莱主已经返回观中,我派人去你住处送信,找不到你,这才……” 谢苏心中先是升起了无尽的戒备。 同样的亏,他已经吃了太多次。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变幻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诓他,好像打定主意他一见明无应就要失措,就要被骗。 谢苏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内景之中聚魂灯光芒大盛,温暖光辉之下,他终于发觉此处并不是什么幻境。 眼前的人真的是明无应。 被明无应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时,谢苏心中一个极深的角落忽然抽痛了一下,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所积压下来的深重疲倦一瞬袭来。 却也无比的放松。 明无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都知道了,我们先去看阁中的记载。” 谢苏点了点头,由知昼引路,与明无应一起步入了藏书阁。 藏书阁二层点了数只灯盏,长桌上全是堆在一起的卷宗,几个天清观弟子立在一侧,每个人脸上都是倦色,想来是自国师吩咐下来,便在这里衣不解带地查阅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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