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此刻,谢苏觉得他与明无应说话并没有耽搁太久,可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丛靖雪和温缇。 到了坐忘台上,见二人坐在相邻的两张桌案之下,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谢苏这才晓得自己拖延。 丛靖雪坐姿挺拔端方,见谢苏坐到了自己身后的位置上,略略向后靠过来,轻声道:“温姑娘说,关于那面具,她有些别的想法……” 谢苏也将声音压低,应了一声:“嗯,别在这里说。” 他的目光扫过台上诸人,已经知道今天的清谈会是为何而办。 国师坐在正中,并不说话,而是由知昼主持,另一边坐着的全是经由长公主引荐给国师的修士,此刻脸上神情各异,有沉着不语气定神闲的,也有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 名为清谈会,其实是要考校这些人。 明无应和谢苏自然不在其列,那些修士见同来的人里面少了两个,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可是能进入天清观的机会,能够少两个人竞争岂不是更好? 谢苏坐在最后面,身前还有许多旁听的天清观弟子挡着,倒也不用费心思敛去身上气息,免得被那些修士们认出来。 倒是国师看到他,微微一笑。 谢苏颔首致意,国师也点了点头。 开场便切入正题,知昼环顾台上诸人,朗声道:“圣贤曾言道: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 台上修士们皆屏息凝神聆听。 知昼又道:“今有一问,所谓‘无心而不自用者’,应作何解?请诸君畅所欲言。” 说是清谈,有时场面激烈,甚于辩论。立刻有修士率先发言,即刻又有人驳斥他。 天清观的弟子各个端坐,神色肃穆,想来也在心中想这一问的回答,只求有所了悟,也能对自身修为有些助益。 只有温缇完全没有听,她修习的是蛊术,与这玄之又玄的道法全不相干,此刻正放出两只小小蛊虫在坐席边缘,伸出一指逗引它们。 谢苏在后面看到,不觉微微一笑。 抬起眼帘时,却不期然与国师的目光对上。 在国师身后是那面山河璧,只是无甚光彩,好似蒙尘一般。 国师慈和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问,你可有自己的答案吗?” 谢苏眨了眨眼睛,忽觉周围的人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坐席仿佛迎风而起,载着他飘向了坐忘台下的无边荷塘。 他悬坐半空,只觉清风和畅,柔嫩碧绿的荷叶被清风扰动,缓缓摇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个人油然生出一股自在之意。 国师亦悬坐于半空,与他相对,脸上笑意玄妙。 谢苏抬眼望了望坐忘台上的人,只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复又转头看向国师,笑道:“久闻国师道法精深,还请为我开示解惑。” 他忽然被国师带离坐忘台,却并不惊慌,知道此刻自己与国师恰如处在神游之中,因此身轻如风,意如流水。 国师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谢苏也很想听一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国师神色平和:“物我两忘,是为无心。” 谢苏平静道:“既已忘我,便是无我?” 国师颇为赞许地一笑:“无我忘我,无心忘情,方知至乐天乐。” “何为天乐?”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谢苏反问道:“若我不与天和,又当如何?” 国师微笑道:“自然是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国师所言,听起来不像忘情,倒像是无情。” “此言差矣,忘情不从无情而来,是从有情而来。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若非先有情,怎能忘情?如可心境两忘,一念不生,便得心灯朗照,法身长存。” 谢苏听得“心灯”二字,不觉想到自己内景之中的聚魂灯,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国师所言好像句句都有所指。 他笑了一下,又道:“如国师所言,所谓大道无情,生育天地,此处的无情也非无情,而是忘情了?” 国师颔首一笑:“世人以为成仙成圣就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可知至高至明日月,而这天地正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最后一个字落下,长风乍起,谢苏忽而失去了平衡,陷入无尽的下落之中。 耳边喧嚣人声再起,眼前一黑再一亮,谢苏睁开眼睛,见那些修士们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片刻不休,自己却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他抬眸望去,国师正偏着头与知昼说话,并未看过来。 谢苏蹙眉,难道方才真的只是一个梦?梦中国师所言似乎句句都大有深意,可是他凝神思索,竟然无处可辨。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清谈会方才结束,国师择了四人进入天清观,其余的人无不灰心丧气,眉头紧锁。 国师却并未多留,向知昼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坐忘台。 丛靖雪方才起身说道:“我们也走吧。” 谢苏记挂着小神医还在寻找朱砂骨钉上浸染过的阴寒之物,离开坐忘台后,便向药堂走去,温缇和丛靖雪与他一路同行,再次提起鬼面具之事。 “昨夜我尝试将自己的蛊放在面具上,今日又听他……”温缇看了丛靖雪一眼,“讲起昆仑山上,鬼面人曾将自己的一缕灵识留在面具中,对戴着面具的人用搜魂之术,反而被鬼面人所伤,让我有了一个想法。” “你说。”谢苏认真道。 温缇说道:“鬼面人能借面具侵入别人的灵识,若是戴上面具的人修为高过他,能不能不受他的蛊术浸染,过来探查他的灵识呢?那他真实身份为何,又在谋划些什么,不就都知道了?” 温缇所说虽是猜测,却有些道理,只是若要尝试,却很难做到,第一桩便是他们手上并没有还附有蛊术的面具。 这面具一从人脸上撕下来,顷刻间就没了效用,戴过面具的那个人也会受鬼面人反噬而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药堂。 谢苏抬眼一望,只觉今日药堂中的病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将这一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些费力穿梭在人群中劝说不要拥挤的天清观弟子也好,还是坐在炉前熬药的童子也好,脸上都戴着布巾。 小神医见谢苏过来,二话不说,向他扔去几块干净布巾,示意他们蒙住口鼻。 她身前矮榻之上躺着一个病人,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谢苏走到另一侧,小神医挑开那病患的衣袖和衣襟给他看。 他身上大片大片红疹,形如桃花一般。 在小神医身后,还有七八个病患委顿坐在一起,脸上颈中都已出现同样的红疹。 小神医在她那部医书的草稿之上拍了一拍,抬眼看向谢苏。 “认出来了吗,这是桃花疫。” 作话: 1.“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是郭象对《庄子·人间世》篇名的注释。郭象,西晋时期哲学家、玄学家。 2.“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出自《庄子·天道》。 3.“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出自清静经。 4.“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作者明代陈继儒(一说陆绍珩)。 5.“心境两忘,一念不生。”“心灯朗照,法身长存。”出自《元始天尊说太古经注》
第126章 风雨如晦(四) 桃花疫,多年前曾经席卷金陵城的瘟疫,城中死人无数,尸首无人收敛,最终烧成飞灰。 一朝卷土重来,竟比多年前还要来势汹汹。 最先出现大批病患的是城南,不过数日之间,已经死了近百名百姓。 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留在城中的半个朝廷群龙无首,慌慌张张将病人出现最多的几坊封禁,不许进出。 到了这种境地,人的生欲压过一切。身上发出红疹的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死也要出去找大夫看病续命,暂时还未染上疫病的人更是呼天抢地,说什么也要冲破封禁,不愿被留在这一处死地。 被调来封闭坊市、不许百姓进出的士兵都是守城军队中最不起眼的一支,才来做这脏活累活,日日与关卡后的病民对峙,不敢放任何一人出来。 流言之祸,更甚于瘟疫。城中纷传这几坊的百姓早已经被放弃,而那些高官富贾却早就拖家带口,带着成车的金银细软逃出了金陵。 百姓冲关,险些逼出大祸,最后是天清观的仙师们亲自镇守,又将太医院中的太医分出一半送进去,才略略将局面安定下来。 然而流言也不算是全错,城中的权贵人家得到消息,纷纷外逃避祸,几处城门从早到晚被他们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还未染病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纷纷逃出城中。 一时间,这繁华富丽的金陵城,已是一片萧瑟景象。 而疫病也早就蔓延开来。 城中所有医馆都挤满了病患,到处都是哭喊声、唉叹声。短短几日,街巷桥边已经出现许多尸首,身上红疹溃烂成疮,都是因为桃花疫而病死的。 更多贫苦百姓则涌向了天清观。 人人都晓得,上一次瘟疫肆虐时,只有进入天清观的人才保住了一条命。 天清观本就在城中声望极盛,瘟疫袭来,百姓们早已失去理智,谁也不想做病死的孤魂野鬼,拼了命也要挤进天清观的大门。 知昼唯恐收容病患流民太多,观中会生大变,国师却言道能多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打开了天清观的大门,让患病的百姓全部进入。 观中挤了数千病民,还有些未得病的百姓心中惶恐,装作有病也要混进来。 这些人要诊治用药、吃饭喝水,天清观的弟子们忙得脚不沾地,连观中的水井都被喝得水位低了下去。 天清观中容不下了,百姓们就在大门外的街边躺下。天气渐热,便溺满地,臭不可闻。更不必说每一日都会多出无数尸首,浑身溃烂发臭,流出尸水,引得蚊蝇四处飞舞。 天清观中虽有药堂,然而平时只给一些穷苦百姓看病,懂得医术的弟子并不很多,小神医忙得焦头烂额,不眠不休。 谢苏从旁协助,亦是几天时间没有合眼。温缇修习蛊术,蛊毒皆精,也通医术,也已经好几日留在药堂中照顾病人,不曾离去。 丛靖雪不懂医术,心中焦急,也只好做些熬药之类的事情。他修为高深,每当有天清观的弟子支撑不住的时候,便出面顶上。 他们皆是修士,自然有灵气护体,不大容易染上疫病,然而数日不眠不休,极为损耗心神,可桃花疫来势汹汹,天清观内外全是病民,却是半刻都不得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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