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明无应坐在桌边,随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觉得那茶味道很不怎么样,将杯子撂下了。 他看见小神医走进来,显然也认出了她,说道:“是你。” 小神医笑嘻嘻道:“谢仙师,我来治你的伤啦!” 这“谢仙师”三个字叫出来,倒是谢苏先抬了抬眼。 那时在白家,谢苏谎称自己姓宋,明无应却故意说自己姓谢,小神医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还是这样称呼。 越过小神医的肩头,谢苏瞧见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下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小神医上来就要拉明无应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轻飘飘地便从小神医掌下错了过去。 “你说要给我治伤?” 小神医一心只有验证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听谢苏说并没有人治好他,不过是换了个人替他承受骨钉,更觉得这天下独一个的病症,终究没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正是志得意满,十分心急,说道:“当然,给你治朱砂骨钉的伤啊!” 明无应闻言,抬眸看了谢苏一眼。 “天清观为城中百姓义诊,我是在那里遇到了小神医。” 这话自然是避重就轻,谢苏仗着明无应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打算也就这么含糊过去。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心里着急,全写在脸上。 自那日在云浮峰的温泉中,他见到明无应替他承受朱砂骨钉,这数日之中虽未过多提起,心中却实在难捱。 谢苏神色中毫无退缩之意,明无应啧了一声,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向小神医伸出左臂,很是随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朱砂骨钉一字排开,深深楔入肌理。 谢苏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却依然觉得眼睛发热。 小神医一见那六枚骨钉,却是兴致勃勃,由衷赞叹道:“你……当真是个狠人,可真对自己下得了手!” 这话听在谢苏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处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又被人拿刀搅了进去。 明无应连眼睛也没有抬:“你出去。” 谢苏没有言语。 明无应这才看他一眼,戏谑道:“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小神医却会错了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医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又是不许人在旁,又是什么的。” 她这样一搅合,明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谢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无应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松松握拳抵着眉心,垂着眼眸,显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烦。 小神医看过那六枚朱砂骨钉楔入皮肉之处,又伸手搭住明无应左手腕脉,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她径直伸手,将明无应的右手也拉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一同切脉。 她在给人看病之时,向来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别人的。 明无应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双手不动,等着看她能探出什么来。 只见小神医眉头倏尔皱起,又平缓下来,再又皱起来,拧得比先前更紧了,好似遇到了什么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过数息,她收回自己的两只手,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无应,诚恳问道:“你……你是人吗?” 明无应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谢苏,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惹出来的乱子,你来收场。 谢苏轻咳了一声。 还未等他开口,明无应气定神闲道:“是人与非人,你的医治之法可会有不同?” 小神医冥思苦想了片刻,说道:“不会。” 明无应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医歪了歪头,像是也被明无应的话说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钉上附着的禁术是破不了的,但这寒症却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骨钉自身。若能驱除寒气,手臂便能如常活动。要是知道这东西是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就好说了……” 她盯着明无应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来,怎么办……”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神医正色道:“在我找到这骨钉浸染过什么阴寒之物之前,你们可不许离开这里,我每日都要来的。”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一笑:“何必那么麻烦?” 他右手伸出,将一枚朱砂骨钉放在小神医的手边,说道:“一共七根钉子,这一根,你可以收着。” 那骨钉洁白如羊脂玉一般,钉身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填满朱砂,几乎沁入骨质之中,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小神医先前苦恼,正是因为想要将这朱砂骨钉带回去细细研究,可又不能轻易将其从皮肉之间拔出,这时见到单独一根骨钉,简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将它握在手心。 她捉着那枚骨钉细细看着,转向谢苏,说道:“明天早上,你来观中的藏书阁寻我。说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 谢苏应道:“好。” 小神医机灵得很,早就看出无论这条手臂治与不治,好与不好,明无应都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人是谢苏。 她爱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钉,塞进随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向它做了个怪相,嗔道:“你又折腾什么?” 小貂儿神气活现,坐在小神医的掌心,望向谢苏,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神医也笑了,看着谢苏,说道:“它还记得你呢。” 离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望向明无应。 “对了,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既轻且快,却是戛然而止,连同整个人都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雾一般模糊了一刹那,再度清晰起来。 明无应问道:“我什么?” 小神医眨眨眼睛:“……没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的时候,小神医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样,楞楞地从月门下穿过去,往天清观的正殿走过去了。 谢苏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出声叫住了她。 他声调不高,小神医却像是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脸上很是茫然。 先前来时,她是雀跃无比,生怕耽搁了半分,此刻拿到了骨钉,整个人却不知为何迷糊了起来。 小神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宋道友?” 谢苏随口道:“我姓谢。” 他行事向来少有曲折迂回,既然都已经将一枚骨钉交到了小神医的手里,也谈不上还要在她面前隐藏身份。 他是不是那个死在天门阵中的谢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蓬莱的主人,恐怕都及不上遇到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对小神医更重要些。 小神医讷讷道:“谢仙师。” 谢苏没在意她所用的称呼,应了一声,又道:“我送你回去。” 小神医怔怔地点了点头,走下那道缓坡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认真道:“谢仙师,你这条手臂不能如常活动,还在其次,但你身上的伤——” 谢苏脚步一顿,望向小神医的眼睛,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神医迷迷糊糊的,小声道:“你不是谢仙师么?”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已经瞧出眼前的小神医神智有些混淆,又是称他为谢仙师,又是提到手臂无法动弹,应当是将他认作了明无应。 他想起方才出门前,小神医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明无应截断了。 谢苏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问道:“你说我身上什么伤?” 小神医忽然挫败极了,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承认一样:“我看不出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总之……” 她看起来十分为难:“你现在觉得没什么,那是因为你身躯肌骨强悍远超常人,所以能压制住,可刚强太过,终究于自身无益。况且若我没有诊错,今日早些时候,你不是已经发作过一次了?” 小神医忽然叹了口气,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你这样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算了,你要如何就如何,总归我要把你治好,要不然还显不出我的手段……” 她絮絮地自言自语了片刻,又志得意满起来。 谢苏心中想的却是小神医方才说过的话。 今日早些时候,明无应身上的伤已经发作过了。 怪不得那时他说衣袖沾湿了,要关起门来换件衣服,又故意说话轻薄,是为了赶自己出去。 明无应在他面前数次宽衣解带,向来坦然自若,今天显然是拿话来搪塞他,他却没有看出来。 至于这伤的根源,小神医看不出来,谢苏却已经想到了。 溟海之上,他见过天罚降下。 雷霆加身,就算是明无应,又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第122章 紫陌青门(四) 是夜,明月在空,好风如水。 这一处客舍之中住的尽是些通过进奉天材地宝、仙禽灵兽而得长公主青眼的修士。 这些人在修炼一途上没有多少天赋,钻营之道上倒是很见功力,只盼能借这次引荐跻身天清观,日后在外谋事自当不同。 虽则住在一处,心中实有将他人视作对手或是助力的念头,想要探探别人的虚实,见此月明良夜,不约而同走下庭院,煮茶论道,互相引见。 只谢苏和明无应这一间客舍始终门扉紧闭。 隔着窗纸,可见蒙蒙烛光,可是有人再三延请,也不见他们开门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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