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话轻轻揭过,国师也不再多言,又道:“过几日我要在观中开坛论道,不知蓬莱主可有兴趣留下来听听?” 明无应却是向后一靠,低声向谢苏道:“你想听吗?” 他们本就要在这观中多留些日子,谢苏会意,朗声道:“国师道法精深,观中的清谈会也是盛事,我是很想听一听的。” 国师捋须一笑:“如此甚好。” 谢苏微微低头:“叨扰了。” 你来我往,都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谢苏心中却知道,这个国师一定不简单。 他与明无应隐姓埋名进入天清观,而不是与丛靖雪同来,一看即知,不是为了报信。 而国师明知他们另有所图,却还是主动抛出一个由头来请他们留下,若不是真的虚怀若谷,平和坦然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进入天清观之前,谢苏曾经问过明无应,当年国师知道他在金陵城中,遣人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请他入观,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明无应却是略带嘲讽地一笑:“老东西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他知道我要毁天门阵,就送几块碎片权做人情,像是也猜出了这所谓的天门飞升到底是什么,却只说自己目昏手弱,怕是帮不了我许多。” 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并不只是要与明无应交好的意思,显示自身实力的意图或许更多些。 国师身在金陵城中,却可观天下气象,看似不与各仙门有什么往来,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连这世上最隐秘、不知欺骗了多少代修士的天门阵,他也知道。 明无应做事没有半途而废,他既要毁去天门阵,世间或早或晚,必有一场大变。 国师求的是改换新天之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谢苏心道,师尊要毁天门阵,却从未打算等此阵毁去之后,自己来做这天下的主人,国师如此谋算,可是把师尊看得小了。 他问道:“师尊觉得,国师是如何知道天门阵的事情?” 明无应似意有所指,笑道:“童老头儿在世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知道的事情或许比我还要多些。” 谢苏却知道童碧山成为天清观的观主,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被册封为国师,也是陈朝上一代国君下的旨意。 明无应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陈朝这几个小皇帝个个短命,却守着一个高寿的国师,世人会怎么想?这天下岂不是要姓童了?他既然有大神通,怎么皇帝要死的时候,他就救不得么?” 他这几句话几乎已经揭明了,天清观雄踞帝京,真正做主的是国师,就连皇帝也不过只是他的傀儡。 明无应神色淡淡:“我猜,天清观从来就没有什么祖师,从以前到现在,每一任观主其实都是他,换几具皮囊而已,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坐忘台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溅得水面无数破碎涟漪。 谢苏收回思绪,见数名天清观的弟子走上来,各捧着精致古朴的茶具,行动之间有种稳妥的风度。 国师笑容慈和:“敝观这一盏清茶,在金陵城中倒算是小有名气。” 弟子们跪坐一边,烧水煎茶,不多时便有茶香飘过来,芬芳甘醇,沁人心脾。 那位知昼真人跪坐在国师身侧,先前那焦头烂额的神色稍稍减去,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捧了一杯白水到国师手边。 明无应笑问道:“国师自己不饮茶吗?” 国师摆摆手道:“年纪老迈,晚上睡觉也越来越少了,饮不得酽茶了。” 他微微侧身,去接知昼手中的瓷杯。可那知昼真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将一只茶杯捏得死紧,连骨节都泛了白。 也不知道他一走神,手底下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竟是生生将一只瓷杯给捏碎了,恰逢国师伸手去接,指间顷刻被碎瓷割开一个口子。 鲜血滴在坐席之上,知昼如梦方醒,立刻叩首于国师脚边,颤声道:“是弟子不小心,还请国师责罚!” 国师微微笑道:“不是你不小心,是你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我离去之时,将观中事务暂交予你,你觉得自己出了大纰漏,是不是?” 知昼俯地良久,这才抬起头来,向明无应和谢苏投去一眼,重又低下头,模样极是自责。 谢苏记得自己与明无应混在那些修士之间进入天清观时,是与知昼见过面的。 他匆匆一眼扫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若非国师忽然返回观中,怕是等谢苏和明无应走了,他也茫然无知。 明面上说起来,是明无应贵为蓬莱之主,天清观实在慢待。 可他们两人用此种手段混入天清观,显然别有所图,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知昼唯恐一天一夜过去,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早已无法挽回,是以心神不宁。 这局面倒是有趣得很,明无应被国师拆穿身份,那是一点羞赧也没有的,照样坦然自若。 国师也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位知昼真人却是个钻牛角尖儿的性子,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国师的嘱托,自责懊悔,一至于此。 明无应淡淡地看了知昼一眼,说道:“此来观中,还真有一件事,想要请国师帮忙。” 国师笑道:“蓬莱主开口便是,老朽无有不从。” 他垂眼望见知昼自己的手指也割破了,温声道:“谨小慎微是不错,可若是太过了,反倒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了。你先去吧,不必放在心上。” 知昼喏喏应了一声,行礼之后,这才退下。 国师将受伤的手拢入袖中,问道:“蓬莱主可是要在观中找什么东西?” 谢苏抬眸,见那面玉璧在他身后莹然生辉,一时真猜不准这国师与他缺失的那一缕魂魄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这句话看似问得无意,却正中要害。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我想找个人。” “哦?”国师向他们稍稍倾身,问道,“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叫做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后来又入了天清观,现在怕是早已经死了,但既然曾在观中,应该也能找出些痕迹来。”明无应又道,“陆英与那个鬼面人关系匪浅,兴许找到了她,我就能知道鬼面人到底是谁。” 国师颔首:“原来如此,我这便着人去查历年弟子名录。”说着又向谢苏望来一眼:“今后二位也可进藏书阁自行阅览,不会有人阻拦。” 明无应说话的时候,谢苏一直在观察国师,见他神情坦然,仿佛确实没有听过陆英这个名字。 过不多时,便有弟子前来,称长公主听闻国师回到观中,请求一见。 国师一番吩咐,另有人带着明无应和谢苏去往客舍休息。 这一次,自然不用跟那些修士们同住一处,而是被引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风景既美,屋中一应用具也名贵非常。 送他们过来的弟子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苏放出灵识,等那弟子走远,举步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明无应毫不意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的床这么好睡吗?睡了一夜还嫌不够?” 他提起昨夜之事,谢苏即刻想到自己梦游时无知无觉,今早是在明无应的床上醒来,耳根微微发热,只装作听不见。 他回手关门,自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来放在桌上。 明无应看了一眼,问道:“药方?” “是,多年前金陵城中有瘟疫,太医院主持救治,先后开出了几个药方,但都没什么效果。这是其中一个方子。” 这药方是谢苏在藏书阁相救小神医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 明无应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谢苏点点头:“这张药方上的字迹,是谢太医的。”
第124章 风雨如晦(二) 明无应的神色认真起来。 “你是说永州城那个?” 谢苏轻声道:“是。”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永州城中,身边只有谢太医一个人。 “说起来,我识字也是他教的,他的笔迹,我又怎么会不认得?”谢苏笑了一下。 谢太医一心要踏上仙途,除此之外,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再无什么干系。 如今想来,那是早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拿谢苏试了许多种药,可惜汲汲营营半生,到死也没有摸到一点门道。 这张药方上既然是他的字迹,当年金陵城中瘟疫肆虐,谢太医必定也随太医院中的人一起进入了天清观,在这里医治百姓,斟酌用药。 算算时间,他告老还乡,应当是在城中瘟疫被清灭之后。 谢苏低声道:“我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在天清观,现在又得知谢太医曾经入过天清观,我想……这应当不会是巧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在坐忘台上,你瞧着童老头儿,为何愣了一下?” 谢苏不料他敏锐至此,那一瞬的恍惚震惊,也全数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若是师尊发觉了,那国师说不定也发觉了。 “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玉璧,”谢苏低声解释道,“那日在昆仑,我忽而高热不退,昏沉之中做了好几场怪梦,在梦里见过那块玉璧。” 明无应笑道:“既然如此,过几天我给你偷回来玩玩。” 这话说得固然轻巧随意,说话的人则更有一种风流蕴藉的味道。 但谢苏听他语气,倒像是真的有这个意思,不禁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有时说起话来,像个小贼。” 明无应戏谑道:“我是贼师父,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小贼了。” 谢苏微微睁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被明无应的话给绕了进去,反正在明无应面前,他向来占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 他是为一件事而感到惊讶。 好像这段时日,他与明无应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心里远比从前要轻松得多。 似方才那样的话,若是换了十年前的谢苏,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这转变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竟也毫无痕迹,如今让他乍然间感觉出来,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体会,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点什么,又不知为何,这段时日有意无意地,总是没有往深里想。 他抬眼望去,见明无应正看着他,唇角微现笑意,目光之中却全是纵容。 谢苏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心中朦朦胧胧,砰然一动。 明无应长眉一轩:“怎么不说话了?” “嗯……” 谢苏垂下眼帘,指节在那张药方上面叩了叩,半晌,又看了明无应一眼。 倒看得明无应笑起来:“我脸上有东西吗?” 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想继续在房间里坐着,还是想寻个借口先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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