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苏心知这或许是沉湘的术法所致,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明无应和丛靖雪早已经被迎入清正司的大门,谢苏待要跟进去,听到方长吉犹豫道:“那一日……” 谢苏停住步子,直视方长吉,示意自己在听。 “那日蓬莱主身受重伤,实是因为我与杨祭酒并未阻拦住弱水泛滥……唉,这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来……” 方长吉诚恳道:“蓬莱被众仙门所围,可惜我那时远在溟海之外,没有帮上什么忙。” 谢苏心知,就算是那一天方长吉在,杨观也在,甚至是郑道年破关而出,身至蓬莱,当时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方司正。” “是。” 谢苏平静道:“那时木兰长船已毁,除非坐沧浪海的船,你是渡不过溟海的。就算船没有毁,你要渡海也要十日左右的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不必自责。” 谢苏看得出方长吉所言是出自真心,说完,他也没有看方长吉作何反应,跨进了清正司的大门。 明无应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笑着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谢苏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师尊觉得,这清正司如何?” 此处闹中取静,布局精妙,又有重重精深术法庇护,不显山不露水。 司中人一举一动则极见章法,一路行来,见着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中虽有好奇,却毫无打探之意,且不卑不亢,不像学宫或是昆仑,见到明无应是要哗啦啦跪成一片的。 这“清正”二字,倒是取得不错。 谢苏低声道:“这位方司正倒是个沉稳踏实的人。” 明无应扬眉道:“方长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谢苏身形一缓,随后像是没听到明无应的话一般,自己往前走了。 明无应站在原地,想着谢苏方才问他觉得清正司如何,环顾四周厅堂屋舍,修竹碧树,没看出有哪里能入谢苏的眼,却是想岔了。 难道是方长吉流露出招揽之意,等这里的事情办完,谢苏也想如丛靖雪一般,长留清正司中? 明无应心道,丛靖雪不通俗务,偏偏郑道年对他寄予厚望,当然要把他丢在清正司这种地方历练历练。 至于谢苏么…… 明无应看着走上前为自己引路的方长吉,笑了笑。 他要是想把谢苏留在这里,自己也只好把这清正司给拆上一拆了。 方长吉步入正厅,忽觉身上一凉,犹自纳闷,明无应已经十分潇洒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了。 “童老头儿在金陵吗?” 天清观的观主本名童碧山,不过世人都称其为国师,这本名反而很少用,是以方长吉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能这样称呼他的,恐怕天下间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清正司最是消息灵通之地,方长吉略略一想,说道:“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不少,国师也随扈出城,观中暂由他身边的一位真人主事。” 明无应随口道:“既然他不在城中,我们可以换种办法进去。” 作话: 紫陌,京城郊野的道路;青门,汉代长安城东南门系青色,俗称青门,用以泛指京城城门。二者连用,代指帝京。
第120章 紫陌青门(二) 三日之后,长公主的鸾舆凤驾,进了天清观的大门。 说起这位长公主,与皇帝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大,极受宠爱,但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如何珍稀难寻,转眼间就有人捧到她的面前。 及笄之时,先皇耗尽一座城池的财力,为她打造了一座黄金宫殿。成年之后,更是食邑万户,连驸马也是千挑万选出的英俊潇洒、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如此的金枝玉叶,想来一生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可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她有一桩心病,是成婚之后多年膝下无所出。 为此,长公主延请天下名医,不知咽了多少珍稀灵药进去,却全然没有效果。 及至去岁中秋,这位长公主在天清观中饮酒赏菊,醉倒在花丛之中,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一位自花蕊之中走出的仙子,身长一寸,却是容貌美丽,气度高华,带着长公主游历花丛,又说可为她满足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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