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心中均想,恐怕这二人性格孤僻傲气,不愿与我们相谈,当下不再催请,各自寻了位子,谈论道法,表面一团和气,其实都在暗暗估量他人。 他们在院中高谈阔论,声音却也不小,吵吵闹闹,狗屁不通。 明无应眼睛一抬,便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加诸门窗之上,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气氛却着实有些怪异。 自谢苏将小神医送回药堂,回来之后便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过,说是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差不多。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先是嫌弃了客舍里备下的茶水实在不怎么样,又说起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腻味得很,有心要招引谢苏同他说话。 可谢苏当真是当他不存在一般,连半句话也没有说。 房间里偶然噼啪一声,是灯烛燃烧之时落下来的灯花。 明无应觑了谢苏一眼,故意道:“姜红萼所说那个叫陆英还是什么的护法,或许会在天清观的典籍中留下些痕迹,明天你不妨去找找。” 他们用这种法子混入天清观,一是为了寻觅这陆英同鬼面人的联系,二是已经借由聚魂灯知道谢苏缺失的一缕魂魄在此,却又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国师。 明无应只说起前一件,后一件跟谢苏切身相关的,他偏偏不说了,就是等着谢苏主动来问。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夜深了,师尊休息吧。” 说完,他看也没看明无应,走到另一边的床铺和衣躺下。 还是背身向外。 明无应碰了个软钉子,竟还嘴角一勾。 好容易逗得谢苏同他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快就鸣金收兵的道理。 可谢苏不知道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还是真的这么快就睡着了,一言不发,半点动静也没有。 明无应不由想到刚在白家寻到谢苏的时候,这人一副萍水相逢随和温文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转着多少念头,说起谎来字斟句酌,一有机会就想从他身边逃跑。 这才过了多少日子,那点局促紧张早就消磨完了,冷若冰霜是他,咬牙切齿也是他,翻脸翻书也似,还学会对他视而不见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这场气还要怄到什么时候?” 不出他所料,谢苏面朝墙壁侧卧,睡熟了似的。 明无应叹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仰面躺下。 哧的一声,是一道无形剑气削过灯芯,屋里沉入寂然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响起谢苏低低的声音,语气十分不善。 “师尊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明无应眼角一跳,在床上翻身坐起。他目力过人,黑暗中视物也如白日,见谢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可这句话中的涩然之意,是黑暗阻隔不断的。 明无应立刻就想到了是今日小神医离去之时,自己截住她的话,在谢苏面前露了端倪。 以谢苏的敏锐,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沉吟片刻,待开口时,却见谢苏抬起手虚虚地勾了一下,两边床帘无声下落,将他身形全掩在后面,那是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 明无应心道,他不让谢苏做的事情,谢苏也一个不少地全做了。 十年前闯了天门阵,十年后一见面就逃跑,他都没说什么,倒是谢苏先来跟他算这笔帐。 可若是真要一笔一笔铺陈下来,谢苏从前以身犯险也好,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也好,确然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连搪塞带威胁,划了道线把谢苏丢在外面不许他过来。 偏偏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却跋山涉水地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推得开第一次,还推得开第二次吗? 说来也应当不算是较量,可结果竟像是只有输赢。 他此生这唯一一场输,终于也犯在谢苏手里。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夜未见得有多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明无应睁开双眼时,房中还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按了一下。 明无应能在夜里视物,只一抬眼便看到是谢苏站在他的床边,俯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心情好,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故意道:“不生气了?” 谢苏的气性有多长,他早有领教。 明无应心中好笑,问道:“又梦游了?” 可谢苏垂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一勾,发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谢苏撒谎骗人时拙劣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出言揭穿,自己就先维持不住。 可是此时的谢苏不说话也不动,倒像是真的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无应屈膝坐起,左手自然而然从谢苏掌下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大了些,谢苏眨了眨眼睛,长眉蹙起,像是有些不满,单膝跪在床铺上,向他倾身过来。 谢苏的手臂撑在他腿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 这下明无应可以确定,谢苏是真的在梦游了。 多年之前在蓬莱山上,他也见过谢苏梦游,面无表情,双目空茫,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 小神医笔下抄录不停,一手在书中记载逐行点过去,说话时头也不抬。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来天清观正是要寻找当年疫病的治疗之法,收录进我的医书。这部医书写好,我就没有白来世上活一回。” 谢苏问道:“你要我来此处是做什么?” 小神医笔锋一顿,说话之前先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示意谢苏凑近些。 谢苏向她走近半步,只听小神医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大的藏书阁不用,岂不是抱着金碗要饭么?” 谢苏听她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并不打断,只等她说完。 “你我要找天下至为阴寒之物,苦思冥想可是想不出来的。这朱砂骨钉大约有些来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家传承了那么久,还引得姓柳的一家子混蛋出手相夺,我想仙门记载之中一定能找到些痕迹。” 小神医瞟他一眼,又道:“这藏书阁一共两层,第一层的典籍可随意翻看,第二层却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我想这骨钉是件厉害法宝,自然不是随便什么破书里面就能找到的……” 谢苏道:“你是想要我帮你进藏书阁的第二层?” 小神医搁下笔,小声道:“正是!” 谢苏又道:“你想进第二层,恐怕不只是想找这个吧?” 小神医愣了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谢苏笑微微的:“难道这第一层的书,你就已经全部看完了,知道里面并没有关于骨钉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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