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醒来时,便有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落在她的小腹之上。 那菊花花瓣层层如金色丝绸堆叠,叫做“黄鹤衔珠”。 长公主醒来,只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笑而过,但小腹却是一天天的隆起,请来太医一瞧,已经有孕,喜出望外之时,想到了在天清观中的那个梦,只道神仙显灵,国师是仙人不假,就连观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仙灵。 她前来天清观,奉上许多金银还愿,国师一笑,并不收取。 长公主深恨自己唐突,如此仙家地界,怎好用黄白之物玷污,因此搜罗无数天材地宝、仙禽灵兽,亲自送来天清观。 长公主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些仙禽灵兽也需要专人饲喂,谁也不曾注意到那进献一对白鱼的两位瘦小道人何时改换了形貌。 明无应瞧了一眼清水中游动的红眼白鱼,似笑非笑道:“清正司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这自然是方长吉的手笔。 明无应不想透露身份,方长吉便用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他二人无声无息地送入观中,自己也改换形貌而来。 倒是丛靖雪前一日便规规矩矩地往天清观递了名帖。 他是郑道年的高徒,这些年里又在清正司中斩妖除魔,修为声望在年轻一辈里无人可比,被天清观当作贵客迎了进去。 照明无应的意思,他见着天清观如今主事的那位真人,只管照实说昆仑遇袭的事情就是,反正要丛靖雪骗人也是不成的,还未张口就已经被别人看了出来。 丛靖雪虽然不知道明无应此举是何用意,但下山之前得了郑道年的授意,遇事不必多问,明无应要他如何,他便如何。 天清观在金陵城中地位尊崇,平日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听国师宣讲道法。 观中金碧辉煌,屋舍连天,占地极阔,又开渠引水,春日里景色极美。 但谢苏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 天清观中的人都穿霜白色衣衫,衣袖和领口则用玄青色丝线刺绣。而此人的服色稍有不同,衣纹上有金色的徽记。 他正在与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说话,身后跟着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皆恭敬非常。 那位女官气质非凡,显然地位颇高,但对着他也是十足尊敬。 方长吉顺着谢苏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位便是如今观中主事的知昼真人,国师对他似乎很是信赖。” 此人面若好女,身形单薄,大有羸弱之态,但气度极佳,一望即知修为不俗。 长公主此来,一为还愿,二则深觉天清观乃物华天宝之地,想在观中小住一段时间,想让腹中麟儿也沾一沾仙缘,其三则是想等国师回金陵之后,向他引荐几位修道之人。 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早早便进入净室休息,进奉而来的这些仙禽灵兽,也自有安置的去处。 清正司中事务繁忙,方长吉不能久留,离去之时给了谢苏一枚符纸,是清正司中传递消息所用,以备不时之需。 明无应和谢苏混在那些随长公主入观的修士之间,被带到另一处客舍,两人一间,各自住下。 这客舍并不十分华丽,床榻桌椅,乃至日常用具都是一式双份,窗外可见竹影深深,极为幽静。 关上房门的时候,谢苏才想到,今夜他怕是又不得不与明无应同屋而住,好在房间里是两张床榻,免了他许多尴尬。 转身时,却见明无应对着他一挥手,扬起湿了大半的袖子,是方才缸中白鱼跃动,鱼尾拍出来的水花溅到了。 明无应坦然道:“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 衣袖沾湿,用个术法弄干就是了。 谢苏念头一转,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既然扮作个投机取巧的假修士,怎么好随手就用术法,谁知道这观中有没有什么禁制,还是说……你很想看我在你眼前换衣服,是不是?” 他伸手便移向自己衣襟,片刻没有耽搁,谢苏扫了他一眼,走出房间,回手将门关上了。 用的力气大了些,木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是明无应的一声笑。 谢苏忍无可忍,抬脚便走。 廊下清风徐徐,竹影轻轻摇动。他一时不想回去,便沿着廊下走远了些。 天清观占地广阔,在修建之时似乎也格外用心,内一层的许多净室是为达官显贵备下的,外一层则向金陵城中的寻常百姓开放门庭。 天清观本就香火极盛,自从长公主在观中得仙人入梦,了多年夙愿,这金陵城中许多求子心切的夫妇便都涌来观中,跪在祖师像前诚心祷告,求一支黄鹤衔珠。 且求得此菊归家的夫妇之中,竟真有不少人得偿所愿。 一传十十传百,天清观更是门庭若市,就连街面上寻常的金色菊花,售价也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天下菊花尽入金陵。 谢苏行至一处缓坡之上,见大殿前香火入云,摩肩接踵,忽然想到,这金陵城中看不到几个明光祠,大概也是因为有天清观在此。 毕竟进入明光祠祝祷的都是修士,求的是修为进境,人道合一。 然而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人们求的是加官进爵,财源广进,家族繁盛,人人都想得上天眷顾,能够心想事成。 谢苏自台阶走下,穿过一处花圃,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见前方一处院落有小门通向街上,院中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又有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穿梭其间,开方抓药,便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天清观在金陵城长盛不衰,靠的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真神庇佑,还有实实在在的一些好处。 城中的穷苦百姓没有钱财延医问药,便可来天清观中医治,分文不取。 二十多年前金陵瘟疫席卷,死人无数,而逃入天清观的百姓却都活了下来。 其中更是有许多幼童,父母亲族都在瘟疫中死绝了,若不是受到天清观的庇佑,决计活不到成人的时候。 这座小院落临街,院中设下不少铺位,供病患之人服药休息。 那几个观中弟子手脚麻利,做事极为条理利落,望闻问切,十分专注。廊下一排小炉熬煮药汤,炉前各有一名童子看顾。 谢苏看了一会儿,从那几名弟子之中辨认出一个身影,心念一动,走入院中。 候诊的百姓排成队伍,谢苏缀在最末,等了片刻,在天清观弟子的指引下,走到了一张桌案之前坐下。 谢苏长相俊美,自打走进这处小院,就有不少候诊或是等待服药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 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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