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心中原本有气,但听到淳于笙提到此事,也顾不得再跟明无应置气了,心念电转,问道:“你认得那是鬼差?” 淳于笙点了点头:“爹爹与逐花楼的春掌柜交好,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我娘病逝之后,爹爹悲伤得发了狂,请春掌柜来验看,一定要找到我娘的魂魄不可……” 她望着桌上的皮影人偶,神情黯然。 “春掌柜说人死不能复生,劝爹爹节哀,但是爹爹整日失魂落魄,春掌柜终究不忍,想着如能偷偷令我娘的魂魄再见他一面,兴许能让爹爹看开一些,就想办法找到了当时接引我娘生魂的鬼差。” 淳于笙说起的这些事情,乍一听上去与鬼差在船上挑人毫无关联,可谢苏与淳于笙短暂接触下来,已知此女心思颇为细腻,这样说必有原因,所以不曾打断她。 “可那位鬼差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见过我娘的生魂,又说她定是贪恋人间不愿离去,所以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春掌柜将那鬼差送走之后,说此事有些蹊跷,必是那鬼差自己弄丢了我娘的魂魄,怕担上干系才这样说。” 淳于笙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皮影人偶,说道:“春掌柜说这数月间,仅他所知,就有不少鬼差手中都有魂魄丢失,只是世上的人这样多,一天之中不知要死去多少,所以一时之间酆都也查不出来。至于我娘的生魂究竟在何处,他会想办法去找一找……春掌柜写信告知爹爹,我心中担心,所以偷偷地看了那封信,才知道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谢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差为何要选中我们几个人。高矮胖瘦,修为高低,大家全没什么相同……”淳于笙认真道,“直到昨天有个船工说起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才忽然想通了。” 这个问题谢苏也思索过,问道:“是什么?” 淳于笙道:“鬼差选中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是阴时出生的。” 明无应淡淡听着,指尖在石桌上叩了一下。 “船工们的年纪籍贯,生辰八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淳于笙正色道,“那几个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同在药泉峰上养伤,昨天我已经问过了他们。” 谢苏道:“他们也是阴时出生的?” 淳于笙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出生之时,离世之时,酆都的魂簿之上都有记载,绝不会有疏漏,随便哪个鬼差,都能一眼看出面前生人的出生时辰。 淳于笙缓缓道:“我娘也是阴时出生的,我在想,那些丢失的魂魄,会不会也是……” 谢苏蹙眉,淳于笙并非无端猜测,可鬼面人收集阴时出生的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劲风越山而来,是昆仑的飞舟。 飞舟之中走出郑道年和方长吉二人,方长吉见到明无应,向他行了一礼,待到看向谢苏的时候,饶是他性情冲淡,修养过人,脸上仍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死而复生,确然令人无法相信。 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算起来,竟然与昆仑遇袭的时间差不多。 明无应笑了一声:“也是那位戴面具的朋友做的?” 昆仑被鬼面人搅得山中大乱,方长吉显然也已知晓,说道:“还不能下定论,但是……据说无极宫丢了一件命脉灵宝,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世间这几个大仙宗,都有各自的命脉之物。 昆仑有青莲玉,此刻正在学宫地下那片灵气湖泊里面温养着。 沧浪海有沉燃火,谢苏曾经见过,火在水中,奇妙非常,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无论是无极宫遇袭还是灵宝丢失,这手段目的,都和鬼面人对付昆仑相似。 鬼面人有谈致远做棋子,自然早就知道昆仑的青莲玉已经没有了灵性,还需要放在学宫温养,这才想办法进入昆仑,转而盗取聚魂灯。 谢苏想到了白家,这灭门的大难,也只是因为鬼面人要取朱砂骨钉。 郑道年道:“无极宫那些幸存的弟子,恐怕……” 随着鬼面人在溟海上对昆仑弟子下杀手的那些沧浪海门人现如今还在玉簪峰上关着呢,沧浪海与鬼面人之间必然关系匪浅。 无极宫幸存的人乘沧浪海的船避难,自然是凶多吉少。 若覆灭无极宫的凶手就是鬼面人,只怕沧浪海在其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那也是少不了的。 郑道年正色道:“此事已非我昆仑一门之事。” 谢苏低声向淳于笙道:“方才所言,请你再向昆仑掌门与方司正讲一遍。” 淳于笙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删繁就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方长吉神色惊疑不定,郑道年却是沉吟片刻,又召来了那些曾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挨个问过他们的生辰,确然都是阴时出生的人。 郑道年叹道:“鬼面人一面夺取各种天地化生的灵宝,一面收集阴时出生的生魂,可他究竟是何身份,又在谋划什么,唉……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方长吉忽道:“由此看来,需向乌蛊教及天清观都报信提醒才是……” 听到天清观三个字,谢苏抬眸,恰好与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这天清观么,”明无应淡淡道,“我亲自去。” 郑道年立即道:“那么劳烦方司正遣人向乌蛊教传信,至于阴时出生的生魂丢失一事,需得知会酆都……” 他说话时,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明无应那里移了一下,随即诚恳道:“老朽虽不中用,但走这一趟,义不容辞。”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药泉峰地势极高,依稀望得见山下纵横阡陌。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 人间雾霭沉沉。 作话: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出自贺铸《伴云来·天香》
第119章 紫陌青门(一) 金陵城外,春山如笑,烟波渺渺。 运河之上往来舟楫稠密,商船最多,客船次之。 正是小雨如酥,田野尽绿的好时节,自运河上望去,两岸春花烂漫。 远处银光万顷,却是四方闻名的一方盐湖,四周垦地为畦,引水而入,日曝成盐,再由官船运出,行销天下。 许多客船的船头上都站满了人,看这制盐的胜景。 谢苏坐在船中,也从窗口向远处的盐湖望了一眼,盐田广袤,如积雪百里。 不多时,他们便由运河驶入金陵城中。 他们所乘的正是清正司的船,混在那许多的客船之中丝毫不起眼,在水中穿梭却是极快,又可掩盖船中人的气息,倒像是与昆仑的飞舟有些相类。 到得金陵城中,更是春光淡荡,美不胜收。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商铺酒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谢苏淡淡看着,倒觉得这金陵城比之自己第一次来时,繁华富丽更胜十倍。 丛靖雪这十年间常在清正司中驻守,也在这水软山温的金陵城中久居过,微笑道:“城中开渠清淤,将旧有河流同运河相连,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水路怕是要比陆路还方便些。” “正是,”方长吉微一点头,“说来这正是天清观的手笔,引来云山的洁净水流,以术法运转置换,造出一景,唤作‘万水之源’,连通水网,既便利了货船行商,又可令城中百姓取用。”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可陈朝的开国皇帝当年便是贩布的商人起家,深知天下财赋出于何处,方有这金陵的繁华富丽。 方长吉这话看似是在说城中运河水网,实则是说天清观得皇家倚重,盖因这位国师大人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亦是手握重权,地位甚高,就连政事国策也是说得上话的。 鬼面人四处收集各仙门的灵物法器,先有昆仑遇袭,后有无极宫几被血洗,于情于理,是该向天清观传个消息的。 但明无应说要亲自来金陵,又不见他如何着急催促,方长吉便知道这桩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虽然进了金陵城,他却不问明无应和谢苏何时去往天清观,只吩咐手下的人将船开往清正司。 谢苏旁观一路,知道这位司正性情,阿谀做作是全然没有的,行事方正,不耍滑头,不多言,亦不多问,所以明无应对他倒是比对着郑道年的时候更见些耐心。 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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