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已无瑕对质,且在他被人恨之入骨的当下,对质也无用。恨意滋生该是这世上最轻巧的事,也是最难消泯的。 余昼不再花费力气睁开眼睛,坦然一叹,“杀了我吧,我应得的。” “我当然会杀了你。”山魈回到扶椅旁,稍稍弯身,抚着端坐其上的头骨,姿态就像对着活生生的人,“在她满意之后……她会在这里目睹你的痛苦,她会开心的。” 随着山魈的话音落下,舱顶的置换器又开启运作,水位回升,余昼再次被完全浸泡。拎着他的两条机械臂收回,其中一条伸出舱外,牵了一条橙黄色的线路回来,将分支上的两个电极,贴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对此,余昼算是熟悉。这条橙黄色导线,属于穿曈者,精神刑罚的惯用手段。 作为军方设备,这套机器并不常见,模拟器能编写出类似程序,体感和心理上的压迫效果却远不如它。 而作为刑罚设备,穿曈者会将受刑者的感知度激发到最大,持续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下,常人极易崩溃,接受过精神刑罚且活着的人,会一生都对这种特殊的橙黄色感到恐惧。 可见,山魈为了对付他,确实花了不少功夫。 失去意识前,余昼想,如果运气好,他会碰上他曾受刑的那套程序,那就可以多清醒几分钟。
第46章 他失去了支恰 连接穿曈者的几秒钟后,余昼在自己的意识中苏醒。此时,他还有所意识,自己正在穿曈中。 当下,他站在陌生空间,后背紧贴墙壁,周遭漆黑一片,只眼前有小范围的昏黄光线。 因药物造成的乏累和疼痛,在精神世界中都缓解了不少。他试着动了动,无形的限制中,他去不了别的地方,唯有向前。 前方昏暗的光线下,层层叠叠的断墙,一眼望不到尽头,灰色的水泥墙上,无序排布着各异的代码,随着时间移动墙体,组成一个能将人走到发疯的迷宫。 因余昼迟迟不肯前进,穿曈者首次发作。 他被无形的力量忽然拉扯升空,断墙迷宫在余光中消隐。升高到顶点后他忽地一停,接着又开始猛烈下坠,速度快得让人难以呼吸,胸口紧得像是要被捏碎。 短暂的下坠后,他毫无预兆地摔落在坚硬的玻璃地面,碰撞的瞬间,他被摔散成无数个正方形晶体,噼里啪啦的崩落声,在寂静的空间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承载着余昼视线的两颗晶体紧贴在地面,他调动着眼睛,看到自己的几颗胳膊,摞在了脑袋上。他试着将两颗眼睛凑近,又依次确定了身体其他部分的位置,和身下悬空的黑暗。 不知被什么驱使,拼凑起自己,成了他唯一的念头。 念头形成的当即,便自身后传来骇人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无数晶体因震动弹起又跌落,不给他任何的拼凑空隙。 脚步声逐渐迫近,在强烈的不安中,晶体窸窣着在地面移动,试图将胳膊的部分排成直线。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拼好的部分都会被震动再次打乱。 他无法恢复完整的自己,这个念头让余昼愈发不安,他记不起思考自己为何要拼凑,也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此时,距穿曈者开启,只过了不到十分钟。 巨大干瘦的黑色影子怪物来到面前时,余昼依旧是一堆散乱晶体,震耳的脚步声停下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尖利的嘲笑,像是刮过冬日悬崖的冷风,让人脊背发寒,在空旷的黑暗中干涩回响。 晶体眼睛在持续的恐惧中,看着怪物兴奋地蹦跳,引起更大的震动。几个来回后,玻璃地面尖啸着破裂,晶体方块混着玻璃碎片一同下坠。 光影折射下,余昼的身体被自动拼凑,而玻璃碎片,在落地的那瞬间猛然膨胀,挤压升空,不剩任何空隙时,又在巨大的压力下破裂,汹涌的水浪从其中迸发,翻滚着流淌,顷刻淹没眼前。 水腥气在瞬间充斥,一个眨眼的功夫,凶暴的激流又已平缓,好似无风时的室内泳池,静得仿佛时间静止。 余昼立于水中,水没过他的肩膀。无影灯照着冰蓝色的水面,照着它永无尽头的方向。 他不知该做什么,也分辨不出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地艰难前行。灯光过于明亮的空间,不见任何阴影,短短的几十秒,他的眼睛就开始因强光充血,头皮收缩。 空明清澈的一切,却轻易让人联想到寂静和死亡。除了他拨动的水声,周遭再无其他声响,而他自己的呼吸声,却成了他此刻最大的恐惧。 其中似乎总混杂着其他生命的呼吸。 他一直盯着不知是不是前方的前方,漫长的跋涉后,脚下却忽然被柔软的物体抚过。他立刻停下脚步,只看到一条布满吸盘的黑色触手,在水中一闪而过,钻到了他到达不了的更深处。 余昼不由屏住呼吸,低头盯着水里,生怕那东西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水波因他的静止渐渐散去,待水面静得像块镜子时,深处又有了动作。 那触手不止一条,仿佛一团黑色烟雾,扭动着从另一个空间钻出,越来越大,难耐又痛苦,争先恐后地寻求释放。 透过静止的水面,余昼看清了它们身上的吸盘,那并不是它们移动的辅助,而是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喇叭。 喇叭似乎有视觉感知,全部显露后便蜷缩到一起,追着余昼的视线,张开淌着血似得洞口朝向着他。 余昼一时怔住,和这诡异的肉团相对,气氛怪诞又惊悚。 忽然,触手上的喇叭齐齐发声,冲破寂静屏障,它们声嘶力竭,声波震得边缘晃动。它们发出的声音频率错杂,暗夜低语,盛世狂欢,好像将这世间的所有声音同时播放,只为摧毁和掩埋。 余昼被这声音惊出一身冷汗,他想逃,在水中却逃不快,他疯狂摆动四肢,想将那些黑色音响甩开。 他背对它们,虽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它们在水中飞速追赶,甚至并不认真,带着对猎物的戏谑,和胜券在握。 它们发出的声音能穿透一切,余昼的脑浆都在旋转,他刚抬手捂住耳朵,防止脑袋直接炸开,小腿就被一条触手缠住,轻轻施力,便将他拖入水中。 在水中被拖行,他持续呛水,咳不出也挣不动。在窒息感中,明亮的场景慢慢褪色,余昼的身体慢慢变沉,体感也随之变化,像是被一只降落伞拽着。 随后他后脑重重撞到池底,潮湿的水汽消失了。 再睁开眼,余昼看到的是脱皮的天花板,和经年累月的蛛网。 地面在发霉。周身,皮肤,也像在慢慢发霉。 他快速坐起身,看到一排排灰紫色的储物柜。每栋柜子都有近百个储物箱,右下角的小屏幕上显示着开启它们的密码。 踉跄着爬起,他就近扑到一个储物柜前,着急忙慌地选了一个箱子,快速输入了密码,箱子应声开启。 箱子里,成百上千只蝴蝶倾巢而出,翅膀扇动,掠过他的脸颊和头发,冲向他身后的储物柜,然后纷纷落地堆积,只留鳞粉在空中漂浮。 余昼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开启正确的箱子,就会触发潜伏在外的未知怪物。他要在怪物醒来前找到正确的箱子。 在上万个箱子中找到正确的那个。 他快速开启下一个箱子,这次,从箱子里伸出一只手,苍白枯瘦,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余昼眼中闪过惊喜,按照他指的方向,开启了它下面的箱子。他以为这是一个提示,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开启即爆的礼花弹。 彩带落下,愉快的声音响彻巨大空间,一直回响到远处,换来他脊背僵直。 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冷汗顺着额角下滑,直到确定礼花弹没有吵醒怪物,才继续开启下一个箱子。 这次,箱子中伸出了一双手,娇小粉嫩,左手食指点了点右手掌心,随后,她两只手上分别出现了喇叭和匕首。简单表明规则,她要余昼一只眼睛,不然就吹响喇叭。 在紧迫的压力下,余昼颤抖着剜出了自己的左眼,咬牙忍下痛呼,扔到小手上。 无尽的储物箱,周而复始的指引、失望和惊吓。 余昼根本记不得他开了多少个箱子,在他精疲力竭,浑身血洞,精神濒临崩溃之时,他又开到了一只手,而这只手,再次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他已不带有期待,却还是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心脏在一瞬间停滞。 怪物早已苏醒。 又或许它一直醒着,躲在天花板角落,漆黑的双眸藏起戏谑,无声尾随,看着那脆弱渺小如火柴的生物,在布满真菌的环境中心惊胆战,如惊弓之鸟。 它以他的失望为食,恐惧为乐。 被发现,没有实体的怪物举起一个手指,神态像个天真幼童,发出沙哑的声音,用音调组成人类语言,“快跑,我来追你。” 说完他露出笑容,牵动其它如青烟似得五官,也露出满嘴的利齿,像是钟乳石般的牙齿上,穿透着许多尸体,俨然是地狱的大门。 余昼倒吸一口气,拔腿就跑,被未知生物追逐的恐惧如同拉扯脚步的荆棘,他越是想逃离,双腿就越虚软,怎么也跑不快。 沉闷的风自身后聚拢,怪物玩腻了追逐游戏,尘烟状的大手一拍,将余昼按在地上,接着两指捏起他,仰头将他扔进布满利齿的深渊。 余昼无力挣扎,下滑时只堪堪抓住怪物的一颗牙齿,随之而来的是穿透骨肉的剧痛,他的手被快速腐蚀溶解,人也无助滑落,经过满是倒刺的咽喉,跌进腥臭刺鼻的胃袋。 强酸性的消化液快速将他淹没,眼前一片迷幻的荧绿色,嗅觉彻底消失前,有黑灰色的光斑出现,时隐时现,像张开又闭合的眼睛。两色光线在空间中争抢,扭曲,随后黑灰色吞噬了荧绿的光,视觉范围内干枯起来。 双螺旋结构的信息代码从余昼体内抽离,盘旋上升,直升到望而不及的地方,代码消散在空中,变成一道光线。 重置后,余昼被困在一口狭小方井中,四周是湿冷的混凝土墙壁,唯有头顶小小的出口处,亮着光。 他试着呼救,声音却无法上传到达。 他能感觉的到,有人在井口来回走动,似乎在找寻,并在呼唤着某个人,声音轻柔,仿佛抚在胸口的嫩枝,给人困境中的温暖和希望。 ——“余昼。” 那声音忽然靠近,余昼抬头,看到了趴在井口的那人。 支恰离他很远,他却能清晰看到他的脸,明朗温柔,看着他,双目关切。支恰向他伸出手,“抓住我,我救你出来。” 余昼紧紧盯着他,全然忘了这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已深深陷入穿曈者的陷阱,试图去碰支恰的手,“我好想你,太高了,我抓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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