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看不惯除自己人以外的外来者,但不代表,外来者必须无缘无故地受折磨、受惩罚、甚至要被剥夺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们所经历的吗? 一项天大的罪名祸临头顶,因此被迫剥除作为一名正常人的权利:喊作“孽种”,只因身为罪人的儿女。 分明想好好生活,分明想依旧爱着家人,分明愿意替家人偿还孽债、洗刷罪名……脱离苦海也好,就此撇清关系也罢,外界始终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去证明。 他们恨极了将人毁谤至“死”。 “呸,下三滥。” 第十棍打下,有新兵啐一口。但并非对准希莱斯,而是冲伦道夫一方。 “太龌龊了!”旁人附和。 伦道夫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阳光下暴晒——必须先罚站,次日挨鞭刑——他忽略不了某些声音,脑仁疼得在跳动。 他积愤多时。 自离开议事厅以来,他就恨不得揪住厚唇布德的领子,先照脸上挨一拳,把对方揍成和嘴唇一个颜色的胖猪头,再质问为何招认。 那么好的机会不抓紧套牢,难道要等到地老天荒?! 委实怂货一个,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他还费心出招,白瞎了眼! 细弱却异常刺耳的指责回荡耳畔,伦道夫一点点攥紧拳头。 他鞋底离地,转过身。 “砰!” - 待希莱斯被搀扶进医室,已临近黄昏。 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金辉整蛊一般透窗洒入,好巧不巧铺在他的腿根上,为淤青和红肿镀来一层灿亮。 有点丢脸。希莱斯暗暗无语。 马可教官来过一趟,没扒他裤子。上不能动,下不能走,瞧着唬人以外,伤情本说不上严重。 既不是看伤,那为的什么? “我去找了威克利夫学士。”马可教官道,“你可以进入书室,不过得报上我的名字,并且登记姓名。” “切记,能进书室,但不可携书出门,明白么?” 马可教官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希莱斯捕捉他走后的一阵风,好一番呆滞。 他陷入狂喜之中,脑子转不过来。数不清的念头接连窜上窜下,像海面跳跃的鱼。 最大的神思淹没它们——他能识字读书了。 当希莱斯缓过劲,正见芬顿伫立床前。 他想恳求芬顿别盯着看,稍微给点面子。 可芬顿像喉咙堵着什么东西,数次欲言又止,深褐的眼里尽是悲怆。 那样的眼神太久没见了,希莱斯心说。自从亲人们相继离世,他好久好久,没被人如此凝视了——尽管朝着伤处。 交到真心朋友真好。 在议事厅的一番“招认”,除却迂回地否认诬告以外,主要目的是不想拉帮助他的人下水。 他能扛,况且自己请求芬顿帮他借书,存在任何后果,他定当首先承担下去。 这是责任,决不可推卸。 晾一阵,希莱斯轻轻咳嗽,提醒芬顿。 “我得给你上药,帮你弄淤血……”芬顿猝然惊醒,口中不停念叨,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器具。 十棍子破不了皮,然而淤血一定得排出。 威克利夫学士仆从的叮嘱过:得抹烧酒和锅底灰,进而用碎瓦把皮肤碾破,让碎瓦块吸出血。 第一步便难住芬顿。越是望着希莱斯的伤,越是难过。 替他承下的痛楚全在那里,就算愿意治愈,却过不了心坎关,他光看着便抑制不住情绪。 医室木门泻进一缕光,二人同时扭头瞧去,发现来人银发高高束于脑后,随每一个步伐,左右轻跃甩动。 希莱斯猛地垂死弹起,速速扯过薄被,遮盖自己下半身。 “你来干嘛?”他向上觑着那双天蓝眸子。 “我不能来?”塞伦反问,“威克利夫学士叫你闷伤口?” 此话显而易见在反讽。 “……”希莱斯无话可说。 适才诡异的窘迫令他略有不解,甚至后悔扯被子。面对芬顿时,他丢脸的原因为自己;现在塞伦到场,他尴尬的缘由竟在对方。 难不成塞伦长得好看?不能以貌取人,任何时候都是,希莱斯暗自告诫。 具体啥缘故,一时半会没法深究。 本着“看个光没什么大不了”和“公共澡堂‘坦诚相待’屡见不鲜”的心态,他当即掀开薄被。 塞伦被打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淤青入目。 他盯了不知多长时间,似乎连呼吸也忘却。然后,转向芬顿。 “东西全在这儿?……去取两盆烧开的清水。”塞伦出言突然,其他俩人都没回过神。 “我给他排淤血。”塞伦补充,“快去,别耽误时间。” 芬顿讷讷点头,旋即夺门而出。 “你懂怎样处理?”希莱斯语气惊讶,不含质疑。 “我懂得远比你多。”塞伦话语饱含深意。拧着眉,洗净手后,他为对方淋烧酒,抹锅底灰。 伤口一碰就疼,希莱斯静静忍着,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 “亲力亲为,不像你会做的事。”他嗓音发紧,试图靠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塞伦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冷哼。 “我喝花露长大,也能下地种花。你还想找谁帮你?” 希莱斯放声大笑,心头彻底释然。这番话博得他不少快意,少爷虽为少爷,却并未把身份凌驾于一切之上。 还有一点——大概塞伦本人都不曾察觉,他打从心底,已经把他正式接纳为搭档了。 心情一时好,噩梦在后头。 碎瓦已经摆好,原本得上脚踩,塞伦却说龙族肤质特殊,力气大,直接拿手碾,效果差不到哪去。 芬顿正好抬进两盆热水,一个放凉,一个等下就用。 手掌刚刚用劲,一两秒后,希莱斯的痛呼再压抑不了。 从塞伦的劲力可以感受到,对方开始犹疑,企图放轻些许。 把薄被团成团,希莱斯塞入嘴里之前,扔下一句完整的字句。 “不要顾忌,用你觉得最合适的力道。” 注视少倾,蓝眸缓缓挪开,只专注眼下的碎瓦。 被团堵不尽呻|吟,希莱斯的牙齿仿佛能咬穿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号穿透医室。 额头密布汗珠,一颗颗互相吞吃,逐渐变大;沿着眉心滚落,经过鼻梁间的褶皱,险险悬挂鼻尖。 瓦块刺破皮肤的过程中,塞伦的瞳珠犹如被强硬的力道扯去,撕到眼前之人身上。 ——希莱斯泡在汗液中,床单洇晕深色的汗渍。 脖颈的筋纹、下颌的棱角、凸起的指节、额角暴涨的纹路…… 他趴伏着,腿根血液淋漓。碎瓦似贪婪的水蛭,将或黑、或暗红的血迅速吸满。 直至鲜红的血液渗出,希莱斯声音哑得不像常人。 人已经痛得眩晕,加之浑身脱力,神经稍一放松,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芬顿屡次想拔腿逃跑,但坚持让双脚钉在原地,逼着自己一点不漏地看完,此刻眼眶蓄满泪光。 他给塞伦递水、递毛巾,帮着对方给希莱斯擦拭汗液。 间隙,芬顿无意瞥见塞伦神情凝重如石。 塞伦眉心全程紧锁,蓝眸当中流转着烁烁光芒。 那眸光里有严峻、有决绝、还有一些芬顿拿不准的情感。 似乎……是心疼? …… 入夜,塞伦向巡逻卫兵报备后,进入医室。 他与芬顿商量好轮班守着希莱斯,后半夜,轮到他值守。 时间显然早太多,芬顿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塞伦拦住。 “别吵醒他。”后者以气音说道。 芬顿见他态度坚持,轻轻鞠一躬致谢。 木门关得很轻。 天空云厚,烛光如油,为夤夜中的医室润上一圈茫茫微光。 整座屋子就这么一盏烛灯,微弱的光线下,塞伦仿若想靠双眸将希莱斯照个亮堂。 他用视线描摹希莱斯缓慢起伏的后背,右臂布条的缠绕形状……最终定格皱起的眉毛。 希莱斯的眉形与他截然不同——恰到好处的浓密、剑一般飞扬凌厉。 小时候,照着水面看清长相,塞伦最为不满的便是自己的眉毛。 比起想象中的轮廓,太细了。 母亲却很喜欢这对温温软软的眉,一口一个“随她”,他则想方设法把它削尖,以致某日秃了一块。 仆人没人敢笑他,唯独从小跟到大的扈从安德烈捧腹大笑。 兄姐们天天以此取乐,逗弄调笑称,以后再长不出来,从此叫他“小秃眉”。 往日这般其乐融融,历历在目。眉毛平安地长出来,可已物是人非。 总而言之,他理应嫉妒希莱斯,长成他梦寐以求的眉形。 但心底完全搜寻不出丁点儿妒忌的痕迹。 塞伦不肯认,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准定是嫉妒的。 不然,他的手,怎会伸向希莱斯的面庞,想要触碰、抚平那对眉? ……轻微恍惚后,塞伦蜷起指头,缓慢收回。 第22章 驳斥 两日后,希莱斯腿根开始结痂,允许回寝室睡觉了。 见他一瘸一拐,挪着碎步走,吉罗德搀着他,口中啧啧不断,毫不遮拦调侃:“瞅你这腿脚不好使,可惨了,我遇到的六旬老人都不如你遭罪。” 希莱斯又气又好笑,回敬对方一个带着笑意的眼刀。走下门口矮阶,他察觉身边突然缺一人。 转过身,他问:“塞伦,你有别的事吗?” 塞伦随之止步,回头道:“有也是你的麻烦。你不是还剩一些东西没拿么,我给你一起收拾。” 唇瓣启了又合,希莱斯神情无奈而感激:“那……谢谢你。我可以自己去取,不过比较费劲。拜托了。” 三人身影渐渐拉远,塞伦重进医室,里面的谈话声骤然消失。 他行至希莱斯的床位,扫视一阵后,眸底凝结冰冷。 塞伦先将剩余的一点物件一一整拾,拼凑在床心。 他站直身体,看向对角的床位——仿佛这才发现,医室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自从进门起,那几人便停止交谈;目光阴魂不散,如一把钩子,钩准塞伦身上。 塞伦步履轻且稳,直直迈向一个床位。 几道视线追逐他的一举一动,尤其对面这位:脸上写满凶神恶煞,左边眼睛肿得鼓包,比鼻梁还高出一截,颜色又青又紫。 这人的床头公然放着希莱斯清洁用的棉布。 塞伦似乎明知他在那儿,又像视若无睹:俯下身,单手撑去被子上的一条柱似的凸起; 另一只手则抄过棉布,甩开,劈头盖脸地给床上的人来了一下。 伦道夫吃痛大叫,缩回腿。内侧肌肉本能地发紧,然后牵动伤处,愈加疼得发慌。塞伦手压着的地方,好死不死正是他受过鞭刑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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