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那双天蓝的眼睛,希莱斯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犯了猎人的大忌——尽管现在他已经脱离这层身份——即不应松懈对周围的警惕。 旅伴契约的缘故、还是自己最近疏于戒备、抑或完全将以前的习惯抛去,潜意识转变新身份? 不论如何,以上三种原因和变化,于他并无任何好处。 发觉面前这人盯着自己发呆,塞伦也没管,拐个边,走到希莱斯左侧。 后者右臂仍不能动,所以练字用左臂。 “纳汀……”塞伦望着地面,轻声读着字符。 “是纳坦。”希莱斯回神,纠正道。 “看看你写的,”塞伦扯动唇角,“我能够辨认清楚,足矣达到阅读古书的程度了。” 希莱斯略微发窘,手足无措;不过很快,他恢复惯常的平静。 “你为贵族出身,而且看着识通用语文字。塞伦,能不能请你教教我?”侧首望向塞伦,他虚心请教。 虽没直接给回应,但希莱斯一动作,哪一步有毛病,塞伦便立刻启唇指点。 虽然有改进,却并不怎么明显。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希莱斯的笔画太过离谱,完全由他个人琢磨,顾形不顾笔顺。 想着,希莱斯伸过左手:“要不请你握着我的手?这样兴许会好些。我缺陷太大,不清楚怎样下笔才算正确。” 他看见塞伦脸上浮现踌躇,眼神稍作闪烁。迟疑不决片刻,最终仍选择接过树枝和他的手。 两只手交叠,他恍了恍神。 塞伦掌心微凉,如一缕冷泉; 或者说,像冬日随意取来的一捧雪,扔进水壶里。雪消融不过几秒,底部化开水,而顶端的白色倔强地残存。 细雪挺干燥,带着点茧子的粗粝。 塞伦牵引着他的手腕,一提、一放、一勾、一绕……沙土凹陷,规整的形状跃然地面。 竟然还有深浅! 乱七八糟的深思飞得一干二净,希莱斯惊喜道:“你真厉害。”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塞伦的嘴角得意地提起。 “你目前最该学习如何写明白。” 一面说,塞伦一面取过枝条,轻松而利落地勾几笔。 漂亮的花体令希莱斯不禁赞叹出声。 “那是你们龙族的文字吗?”他问。 塞伦作怀疑状:“通用语,我的本名。你难道不认识?” “是的。我最近常往书室跑,有书可以认字。”希莱斯承认。 “ 芬顿帮你借的吧?……果然。记得别把卷轴带离书室。” 希莱斯摇头应承:“不会,我知道,窃书乃重罪。” 得到回答,塞伦放下心:“你写的‘纳坦’是谁?” “也是我继父的本名。”希莱斯的神情隐隐透着落寞。 识趣地不再追问,塞伦领着他,一遍又一遍练习“纳坦”。 他们身高相近,各站左右两边。 黄昏将颜料泼洒在两位少年肩头,继而,不慎抹到未干的墨迹——影子拖得极长。 影子中,二人的臂膀紧密贴合,融为一体。 - 冷意渗透空气里,傍晚时分飘散开来。 澡堂仅在深冬时期提供热水,没特殊情况,哪舍得耗费那么多柴。 于是新兵们忍着沁凉的河水,往身上快速泼,等洗一定程度,渐渐地还生点暖感。 他们靠聊天分散注意力,谈话声塞满诺大的澡堂。 “书记员哪有你想象得轻松哇!成天跑腿递交信件,帮着事务官和其他长官处理半人高的案牍,还得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忙昏头。” 一名身板相较其他新兵更为单薄的书记员发着满腹牢骚。 “之前不止这些:威克利夫学士还有事没事派我去打扫书室。好在最近有人帮忙,听说因为养伤,所以近期不能跟队训练。” “……幸好他替上,我可以偷一阵清闲。倒是看那人挺无聊,昨天远远瞅见他捧书读来着。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书记员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没注意自己一番话,招致某些人的留心。 第19章 窃书 “你说,替你帮威克利夫学士干活的人,在偷偷读书?” 话语戛然而止,书记员被打断,不满地回视他们,却仍旧点点头。 “他长什么样?” “褐色短发,灰眼睛。个子高,看久觉得挺帅。” 问话的几人互相瞧瞧,接着询问:“有人准许他读么?” “我咋晓得……”书记员一脸莫名其妙,“也只在书室见过一回。你们问这干嘛?” “他把书带出门了吗?” “都说啦,不知道!见他没几次,唯一一回撞见读书不过偶然罢了。换句话讲,他带与不带干我何事啊,要犯什么条规禁忌,我没法管。” 还有新兵想问些什么,被一人拦下。 此人嘴唇很厚,而且异常宽大,别人称呼他厚唇布德。 厚唇布德递个眼神示意,询问就此打住。 洗澡时,他两眼黏住书记员。盯得后者浑身发毛,骂了句怪人,匆忙擦身子换灰袍出屋。 “小文员口中的伤兵,不是希莱斯,还能是谁?”身旁人低声开腔。 “那家伙被派去给威克利夫学士干活,究竟有多好的运气……”另一人接话。 “而这个待遇,本该是我们的。”厚唇布德话音含怨。 坐在这儿洗澡的四人,无一不是曾经因考核成绩不达标,刷下去的龙骑士兵。后面被安排加入弓箭手,兵种已经定下。 四名弓箭手确信,希莱斯身为这批新兵中唯一的外乡人,来历较为“特殊”。 明面上不讲,暗地里受教官的特殊关照。 由此,他们的名额遭到霸占。 “咱们几个互相比拼,孰赢孰败,我心服口服。但凭什么外乡人能留下来?他又优秀到哪里去?” ——厚唇布德曾这般出言。 关乎前阵子的空中对峙,他们也听闻希莱斯的决胜一箭。 四人对此满不在乎。 论成绩,银龙塞伦的功劳最大。希莱斯投机取巧补箭罢了,何至于吹嘘他的功绩? “倘若我驭龙,肯定比外乡人更优秀。”其中一人道,“多米尼克实在不争气,竟让外乡人获胜!” 他们的不忿,连带着发泄去多米尼克的头顶。 眼看希莱斯负伤,怨气混着幸灾乐祸,雪球越滚越大——可情绪郁积几人胸中,始终不得见天日。 “小文员先前告诉咱们,希莱斯最近偷偷读书……”厚唇布德紧缩眉头。 旁边凑来两道身影,有人眼熟打头那位新兵:“伦道夫?” 伦道夫笑作回应:“我听见书记员说的话了。” 厚唇布德与他对视,从彼此眸底窥出某些同样的东西。 “我有一计。”少顷,伦道夫表示。 - 希莱斯垂着一只胳膊,用左臂清扫地面。 薄薄的尘灰在扫帚底下飞扬,他放空头脑,通体只有心脏和四肢活动。 今日,一种怪异的感受游遍身体:与伤痛毫不相干。微茫的,令心神无法安定。 像不太好的预感,却丁点儿没根据,希莱斯不怎么愿意依赖这种没头没脑的直觉。 书室大门方向传出嘈杂声。 他瞥见门口攒聚不少人影。一人举着手,指向自己一方。 “是他,名叫希莱斯。大人,就是他窃书!” 众人侧开步子让道,一位肩挂长披风的长官从中走出。 长官的眉眼间距极窄,目光如炬,射向希莱斯。 - 书室旁边便是议事厅,几步路的功夫,大家转移“阵地”。 事务长不苟言笑,依然耷拉眉眼。 他好像不会表露任何神情,即便等待搜查的空档,也不过唤侍从倒杯热茶。 坐在议事厅中央,一语不发啜饮茶水。 议事厅挤满新兵,绝大多数趁着休息时间来凑热闹。 有人窃书——此等大事,他们入营有段时日,头一次撞见。 而且被指控的士兵,竟为那外乡人。 幸亏事务长没驱赶他们,好戏绝不能错过。 大家翘首以盼,时而将目光投去希莱斯那边。 “若想给整座书室排查,花费的劲力一时半会儿做不到。记录借阅的簿子就摆在这里。”事务长道。 “上面没你的姓名,希莱斯·怀德。”说着,他用指节敲了敲羊皮纸册子。 “窃书一事,想必你清楚后果。供认不讳的话,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所谓从轻处置,又能轻多少?这项罪名的惩罚力度,可是要将人彻底逐出骑士团! 规矩明令写着,总不可能不遵循,顶多免点棍杖之刑。 “我拒绝关于窃书的指控。”希莱斯不卑不亢。 外乡人旁侧围聚着搜身的士兵,而他除了右臂抬不起来,腰杆挺得笔直。 祸到临头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众目睽睽下,被委派搜查的士兵行至桌边,俯身与事务长耳语几句。 “来了来了!”围观的新兵纷纷引长脖子。 “搜查那么久,书呢?” “该不会藏哪个角落吧……” “寝室、医室、全无踪迹。”热水滚过喉咙,事务长嗓音微哑。 他撇过头,看向另一侧并肩站着的几名新兵。 主动控告的是名弓箭新兵:厚唇瓣,颜色深,仿佛顶着风干的血肠。 “你亲眼目睹他把书带出书室?”事务长问。 厚唇布德答道:“大人,我听汉森所说。” 临了,他猛拍一把左手边的同伴。 那么多人挤在议会厅,空气都温暖不少,相应地浑浊起来。 扫眼四周,汉森额头闷出细汗,反倒言辞含糊。 “我是见到了。外……希莱斯他,昨天上午吧。不,应该快到饭点,太阳悬得蛮高。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瞅他独自坐着,好像手里捧什么物件;我稍微挨近一点,发现是卷轴……” “看清内容了吗?” “呃,看……清。我晓得外形,不认字,反正密密麻麻。” 事务长面无表情,可越往下问,气压就越冷一分。 “人在哪里?” 汉森支支吾吾,搓着手,觑眼事务长,又瞟一下厚唇布德。他一会儿说希莱斯在公用茅房,一会儿改口说在食堂。 军官濒临不耐的边际,另一新兵上前一步,抢话道。 “大人,我有其他佐证。” 第20章 审问 “说说看。”事务长摆手,让伦道夫开口。 清清喉咙,伦道夫说:“书籍多半另有去处。” “最近一名书记员跟希莱斯常常呆在一起,他俩几乎形影不离。我充分怀疑,窃书,不是他自己能办到的,和书记员绝对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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