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伦侧过头,定定将希莱斯此刻的神情收入眼底。 “除此之外,还告诉它陷阱由我制造一事。伤口没包扎好,黑面包飞走了。……很神奇,我能感受到它能听懂,而且离去时非常气愤。” “原以为它会就此离去,结果没两天,发现它在偷偷跟踪我。” 希莱斯重现淡淡的笑容,柔和而温煦。 “头两天,黑面包一直和我闹别扭。给虫子不吃、喂果子也不理。我想和它重归于好,于是孜孜不倦向它投喂食物,下雨天把它塞进我的斗篷下面。” “它并非宠物,而是我的朋友。黑面包有着自己的生活……就是比较粘人。” 塞伦静静聆听,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嘲弄一声“幼稚的童话故事”。 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说,眼下凝视希莱斯的侧脸,他讲不出口。 “你为什么进入罪犯之岛?”塞伦接着询问,“还选择了灰影。” “我……有罪。”希莱斯答。 顶着对方探究与怀疑的眼神,他牵动唇瓣:“信不信由你,我句句属实。至于进灰影……” 希莱斯的左手缓缓摸向衣角,那里好似装着什么东西,他顿然捏紧。 “为了实现我弟弟的愿望,替他成为龙骑士。” 缄默两秒,希莱斯不想就此说下去,把话头抛给塞伦。 “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塞伦收回视线。 俩人的情绪丝丝缕缕融化,与昏暗融合,沉重得难以呼吸。 “我身为龙族贵族。加入灰影并非自愿,只是无路可去。”塞伦开口,“总之,身上没孽债。” “这可不一定。刚登岛那天,我曾闻船夫讲过:踏上圣雷岛土地的人,多多少少都身负罪业,即使降落在亲人头上。” 说话时,希莱斯语气轻松,略带调侃。 没料想塞伦脸色突变,触到某根神经般反应激烈:“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说这话作甚?” 希莱斯微诧:“莫非果真如此?你的家人……” 他及时打住,不再继续挑明。 人人皆有秘密,时机未到,与其晾阳光底下,不如留存阴暗潮湿的心底一角。 方才塞伦明确了他的贵族身份。养尊处优,但能打——一定受过良好的培养。 联想塞伦日常的贵族派头,希莱斯记起一件事。 军中一些看不惯塞伦作风的人,给他起绰号为“娇花”——带有明显侮辱性称呼。说他长着副女人相,连带相貌一并嘲笑。 一激动便容易落泪的芬顿,被人喊“泪壶”; 因民族习俗而被奚落的吉罗德,被人唤“赤脚佬”; 左眼有疾,佩戴眼罩避光的多米尼克,被人叫“独眼龙”…… 希莱斯始终无法适应互起蔑称的氛围,兴许是没被长久熏染的缘故。 花几个深夜独自思考过这个现象,现今多少能够理解。 他认为:首先,随意起绰号,本质是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特别里面潜藏着攻击性,多多少少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结合军中氛围和室友吉罗德描述的救济院情形,此类不善举措的含义里,多了一种东西。 独自思索时,希莱斯想破脑袋都不能摸透究竟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明白,救济院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界刺激中。外人的眼光、父母的罪名、家庭的不幸……最后一点他倒感同身受。 凡此种种的尖刀利刃对向他们,救济院成了蚌壳。他们窝睡蚌肉,却坐立难安,因为蚌壳不能完全阻隔外界的声音。 被恶意言语浇灌长大,他们也遮蔽双眼,认为自己的的确确为所谓“罪人之子”,“体内流淌罪孽”。 禁闭室无事可做,希莱斯换个话题,便主动与塞伦探讨。 “他们好像用错了反抗的方式。” “不仅方式错了,还搞错敌人。以为只要首先展示浑身尖刺,排外、伤害别人,就能得到心宽,再把受伤害的人纳入己方——渐渐形成不成文的规矩,属于蚌壳天地下的规矩。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堕落、自暴自弃?” 希莱斯陈述完后,塞伦陷入长久的静默。 光线昏暗,他却清晰看见,塞伦静悄悄地望向自己。 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眸深处,复杂的情绪渐渐满溢。 塞伦轻轻吐出一句:“很难说,以伤害取乐的时候,大概想踩在他人痛苦上面建立自尊。” 这句话霍然点醒希莱斯,他醍醐灌顶。 某样东西——那个他绞尽脑汁想要给出定义的东西,名为“自卑”。 …… 诚然,塞伦一些无伤大雅的作派,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仅仅塞伦自己乐意,希莱斯同样觉得没什么。 有人当面用“娇花”叫过塞伦,他对此没作出任何表示,仿佛一秒不曾放在心上……不,准确说,不配落去他心头。 希莱斯有点弄不懂他。 这龙族大部分时候气量大得像海,十分符合贵族子嗣的身份。 遇见某些刁钻角度的问题,心气狭窄得穿不过一根头发丝。 还挺别扭。 恰如现在——塞伦去端水喝,途中“不注意”抖了抖手腕,洒落些干净水去希莱斯的空碗。 “你在愧疚,可不知道怎么跟我道歉,对不对?”希莱斯出声。 猛地一呛,塞伦剧烈地咳嗽。 趁对方不能发作,希莱斯接着说:“我一直想和你好好相处,尽管闹了许多乌龙。” “无妨,你可以继续你的拐弯抹角,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不知咳嗽咳的,亦或别的原因,塞伦耳尖与双颊烧着热意。 塞伦喉咙发紧:“所以跟我谈那些做什么,展现自己聪明绝顶?” “不会,我经常一个人想东想西。它们根本配不上思考。感觉进一层理解了骑士团的成员,方便以后更好地与其他士兵相处,仅此而已。” “那为何找我?” “不知道。感觉你是可以和我交谈这些的人。想着,便讲了。况且,我们是搭档。” “……笨蛋。” 塞伦在心底暗暗道。 第16章 焦躁 养伤期间,希莱斯一直未能参加训练,马可教官安排他去藏书室,整理从旧营运来的书籍。 “独臂英雄”希莱斯近几日被派遣给威克利夫大学士打下手。 因为充当临时杂役,他多数时候往来会议大厅和藏书室之间,难免会碰上书记员。 这两天,希莱斯就常常和芬顿碰面。休息时一起闲谈,芬顿求他讲以前打猎的见闻。 即便自己用词再匮乏、干巴巴地,讲些芬顿或许完全用不着的技巧方法,对方也听得津津有味。 希莱斯很喜欢芬顿倾听时的神情——用一双灵动温和、深棕近黑的圆圆眼睛认真瞧着你,不管你是否看着他。 他会跟着你讲述的内容面露思索,从不突兀打断;等话语说尽,才表达困惑或看法。 这些一一表现在芬顿脸上。 他几乎很快和芬顿成为朋友,他们闲暇时段呆在一块,饭点一同前往食堂。 除了芬顿,多米尼克也常常撇下众多环绕身边的朋友,来藏书室探望希莱斯。 二人聊天中发现,彼此武艺上的缺点很相近。他们都不擅长近身作战,而弓箭拿手。于是主动交流着想法和见解,给双方带去不少启发。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旅伴契约仪式了。”多米尼克为希莱斯捎来消息。 “旅伴契约?是那个传说中人类和龙族互相约契的仪式?”芬顿好奇问。 “没错。” 希莱斯稍加思索,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 …… 另一人却没那么淡定了。 “独眼龙,你的搭档还是索耶么?”吉罗德刚刚小憩醒来,朝正在收拾衣物的多米尼克问。 “是的。我问了一圈,要求更换搭档的请求比预想中更多,不过大多数还是选择原先的人。” 懒懒打个哈欠,吉罗德眯起眼,无端带着点凶狠。 他瞅着塞伦站在窗边,低头注视希莱斯的床位,不知想些什么。 “你这两天不是常往希莱斯那边跑动,”吉罗德接着问,“他有什么意愿?” 多米尼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还是选择回答。 “谁知道呢,希莱斯没和我谈论此事……会提出也说不定。” “塞伦,你想过换搭档吗?”吉罗德随口一问。 塞伦没听见似的保持沉默。 而多米尼克则意味深长地添一句:“正好,我一会儿得去澡堂外面洗衣服,希莱斯在那边。” 屋子静默一时半刻,突然,塞伦冲出寝门。 秋季的黑夜来得快,屋外空气遍布烧柴与劣烛的味道,混杂一点雨后的湿,闷而潮。 塞伦的步伐没有迟疑,直奔公共澡堂附近。 他急急寻找一个答案,比那天在紧闭室发生的还要紧迫。希莱斯最近没法回寝室睡觉,便碰不上对方。 其实只要有心,随时可以轻松找到;但塞伦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答案,逃避心中的问责。 足足憋了三日,以为能够强压下去,结果仍不免爆发了——隔日即是旅伴签订仪式。 接近澡堂,正门没发现希莱斯。塞伦原打算直接进去找人,他身形一顿,转去墙角藏起来。 “……我的搭档,他……交换,希莱斯,你能否考虑……” 拐角处,一位人类新兵正和希莱斯谈论什么。离得有些远,交谈声比较模糊。 仔细谛听过后,塞伦确认内容大致围绕搭档和换人。 他半个身子隐在墙角,窥着那边两道身影。 希莱斯的神情变化一贯不是特别明显,可塞伦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亲切温和的气场。 注视一段时间,塞伦掉头离开。 “喂,走路长点眼!”一名被他撞到的新兵不满嚷叫。 塞伦淡淡说声“抱歉”,径直擦肩而过。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用尽全力克制,不让郁气与烦闷溢出去。 纷乱的心绪一层一层冲荡全身,脚步变得飘忽。 不晓得该到哪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之不想回寝室,不想看见希莱斯。 不安充斥着心房,他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焦躁。不过寻求答案罢了,何至于达到这番程度。 整个夜晚,塞伦辗转反侧。 - 次日,龙骑士兵被召集进入比武场。 环形无顶的观众台环绕着众人。 天空无云,被拘于这座圆形建筑内;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深远,高得令人胆寒生畏。 龙骑们纷纷寻找搭档,人群穿梭流动的间隙,希莱斯正欲找塞伦,他肩头一沉。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扶着他的肩膀,似乎不想让他再挪动半个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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