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气的谢小公子过了很久才回来点底气,可还是畏畏缩缩地紧挨着先生坐着,赌气不理人。 “去哪了?”先生问。 是问他傍晚溜出去去哪玩了。 “去巷子口听说书了。”他闷声回答,“讲的比你们说的有意思多了。” “小小年纪,怎么还学会贬人了呢?”先生并不恼,反而别开脸低低笑一声,笑够了,转过头来注视着他,又问,“说书先生讲了些什么?” 被一直盯着,饶是谢小公子年少无知也觉得不好意思。何况这人才骗着他行了拜师礼,就把他带到屋顶上连恐吓带吹冷风,看起来怪不好惹。谢小公子闷声道:“讲了学宫。” 答完了,又觉得回答的不够,继续闷声闷气补充:“学宫里有很多仙人,会飞天遁地,还会降妖除魔。” “学宫是世外桃源,在学宫不吃不喝也不会觉得饿……” 先生又一次别开脸,眉梢眼角都是带着愉悦意味的笑。 “那是辟谷。”先生道,“别听传说胡说。” “那你给我说?” 谢小公子年纪小,对传说中的地方人物感兴趣得很。先生带着浅浅的笑意,抬眼向月亮望去,许久开口,声音很轻,意味却沉重。他说:“学宫不是世外桃源,是世间汀洲。” 谢小公子反驳:“是世外桃源。” 先生便问:“那小公子看来,什么是世外?” “就,就是……有很多仙人的地方,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 他发现,当时的自己,根本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在先生温和的目光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歇了气,脸红了个彻底。但他还是不肯认输:“那你说,什么是世间?” “你安安生生叫一声‘先生’,我便告诉你。” 那夜月亮不过一弦,却伴有满天星子。小孩的精力再丰厚也熬不得夜,后来便迷迷糊糊靠着先生睡去了。 睡梦中,有人抱起他,风一吹,门轻声一响,人便落入了绵软的锦被中。 第二日早晨,是先生唤他起床的,起床后,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 先生说,我姓齐,名悟。 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时听岔,以为先生说的是“栖梧”,傻傻抬头,问:“你是凤凰么?” “凤凰栖梧桐。”先生温润的目光落下来,道,“我身若浮萍,并非鹪鹩,不寻巢林。” 那时候自己也蠢得很。谢无尘想。 他没赖床的毛病,后来便跟了先生的作息,养成了卯时四刻起床读书的习惯。 一直延续到现在。 *** 等谢无尘洗漱完毕,走出屋子时,李墨和文松月已经坐在石桌边了,一人读书,一人皱着眉头写东西。听到开门声时,李墨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到文松月终于停手,两个人招呼着去肴错天。谢无尘落后一步,边走边想。 先生那时是怎样回答他的? 先生说,学宫是世间少有的清净地。这方天地中,一切都脱不开“世间”二字。 他问,世间是什么? 先生说,世间是红尘,是世人无可割舍的一切。世人有所求,可入学宫;世人无所去,可入学宫。若是眷恋红尘,到了时候,便下学宫去做。若是红尘尽了,便回学宫来。若是世间无所眷恋,便去走走那通天路,去九天之外,浮云之上,去往无牵无挂的仙京。 他稚声问,仙京是话本里的世外桃源吗? 先生望着他,神色温和。 他说,既然在世外了,自然不是桃源了。我没走过通天路,听说走通天路要无牵无碍,修得无情。我觉得那样不好,太凉薄,我便不走。 八九岁的小孩子,哪能记住什么事情,听得懂这些道理。 可也许是那天的星子太好看,也许是青衣先生的话语太温柔,也可能是那天的风实在是太和缓了,风里还有浅淡的,会让他想起每年秋日家宴上桂花糕的桂花香气…… 总之,太过于巧合。 这些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谢无尘想,现在自己该背着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扛起的。 所以,先生你看,我入了学宫了,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世间,也不明白我身在世间,应当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6章 名姓 谢无尘次日并没有同李墨他们去千象院,只说去一趟藏书阁。文松月讲今日白天千象院取东西的人太多,又嫌弃连绵下了几天的雨,不很愿在这种天气搬东西。于是两个人强行共识了李墨,各忙各自的去了。 谢无尘撑着伞走过芸笥天,脑中所想,却是余寅昨日无意间提及的。 “学宫的辈分,可以在藏书阁录名大阵上查看。” 他当时真的有甩下余寅,再回头冲去藏书阁查看名姓的冲动,费尽心思才压下。后来到了住处,余寅又将他丢给李墨,到藏书阁撞见白知秋,一直没有机会。 等到今日清晨来。 因为下雨,一路走来,路上并无什么人。但谢无尘还是有一种偷偷摸摸的郁结感,压的心口不太舒服。 直到他站到庞大而密密麻麻、宛如星图,却空无一人的阵法之前,心脏才恍惚地落下去。 阵法正中心,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明信,另一个被朱笔涂去,怎么瞧都瞧不大清。 谢无尘将目光转开。 以这两个名字为中心,呈圆环状排出十数个名字。跟在这十余个名字之后,有如树枝枝丫般延伸开,顺着继续往后,分散成密密匝匝的脉络。 脉络尽头,仍有许些飘散在四周的名字,有如环绕巨树树冠的阳光。 谢无尘心念一动,金光随着他的心意开始流动,于是,他找到了自己名字。 比起脉络上的名字,他的显得要浅淡一些,汇聚在外周。 再一念,便找到了余寅的名字,排在最中心的一周里面,挨着白知秋。 谢无尘想,“白师兄”这个称呼,确实是占了他的便宜。 那……这个阵法能不能找到已经下了学宫的人的名字? 这个疑问和认知让谢无尘呼吸有些急促。 他昨日便想抓着余寅,将这个问题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问出来。但最终,他选择了压下来。 可经过昨夜那一梦,他难以再冷静。 先生既然是学宫弟子,这座法阵上,该存有他的痕迹。 先生现在……还好么…… “齐、悟。”先生。 他一字一顿、珍而敬之地念出。 先生说,我姓齐,名悟。 庞大的法阵与他呼应,以“明信”二字为中心,缓慢转动。淡金色的光芒有如呼吸,随着转动一起一伏。 如同念及前两个名字一般,一个名字在此刻引着他的心神而去。 可就在他心念到达的前一刹,如同天色乍明,星辰隐去。 他的心念有如石落池塘,同大阵一般,在激起片刻涟漪后,归于平静。 谢无尘愣怔在阵前,那么一瞬,只觉得心脏被什么撷住,几乎痛的他弓下腰去。 他哭不出,只能一口一口喘着气,竭力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失态。 先生毕竟出身学宫。 学宫。 传说中的世外之境。 他细细地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通过这两个字,就能将一些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让他从这种能将人淹没的绝望和悲伤中缓过来。 等到心口终于不那么难受,谢无尘才收敛好神色。 但他一转身,就撞进了一双沉静如湖的眼睛里。 白知秋。 谢无尘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反应过来,行礼:“白师兄。” 白知秋越过他,走到阵前:“学宫之中,不讲身份。” 谢无尘低低应声,抬脚要走。尚未迈出一步,便听见白知秋平静无波的问话:“在找谁?” 声音如惊雷炸响。 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失去掌控。 谢无尘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冷汗涔涔,指甲掐的手心生疼。 他没回答,含混应了声。 “若寻不着,多是用了假名。假名会与真名有些区别。”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端倪,回头,看见白知秋微微仰着头,伸出瘦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在阵法边缘点了点。 谢无尘目光落在白知秋指尖上,他指尖的落点,是自己的名字。 白知秋说这句话时,好似只是为后辈做了个简单解释。但谢无尘难以确定白知秋此刻要与他讲的,到底是什么。 抑或是他要追究什么。 谢无尘走上前,站在白知秋身后一步,问道:“阵上能看出生死吗?” 白知秋微微侧身,瞥他一眼,而后抬手划过,点在另一个名姓上。 那个名姓乍一眼同其他的并无不同,但凝神细看时,名字慢慢在眼中破碎散开。 待谢无尘乍然回神,那点金光再次归于大阵,他的所知所感,皆如幻觉。 “知晓了?” “知晓了。”谢无尘垂下头,好让白知秋不那么容易看清自己的神色,半晌,闷闷续一句,“挺好的。” 白知秋浅浅地笑了下。 藏书阁是整个学宫最为安静的地方,加上时候尚早,整个藏书阁大厅,仅有他们两个。 谢无尘垂了眼睛,看不见的白知秋的眼睛,却能瞧见他带了一丝弧度的唇角。 很浅很淡。 谢无尘等了片刻,依然不见白知秋继续发问,终于安心下来,抬起头,直视着白知秋,道:“多谢白师兄。” 白知秋颔首,转身迈上楼梯,走了。 藏书阁的大阵流转,金光落在指尖,谢无尘想起白知秋点在他名字上的动作,顿了顿,终究没跟上去。 *** 谢无尘回到无忧天时,发现自己门前放着不少东西,被一道阵法遮了雨。文松月在屋子里煮药,窗户开着,清苦的药香透过窗户盈满小半个小院子,很是好闻。 “这些是什么?”谢无尘问。 “白师兄令千象院送来的。”李墨回答,“你不知么?” 谢无尘摇头:“不是送错了?” “千象院不至于犯小错。”李墨琢磨,“那更怪了,据说白师兄从来不管其他事情的。”又顿一顿,“白师兄莫不是想收你为徒?” 前几日,于恙说过类似的话,谢无尘自认不是天才,更不至于教白知秋这般传说中的天才关注。再次确认确实未有送错后开了门,将东西往里搬。 李墨征了他的同意帮着清点:“冰魄,现在是夏日,用来偷凉。离火石,不入仙道院的弟子都会有几块,用来烘干衣服,精粹些的可以用来煮茶。阵盘,这个是安神定灵的,还有几颗夜明珠……” 东西零零碎碎很多,都是些日常生活中常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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