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就抿了一口的茶散光了它最后一点热气,承载了谢无尘的眼神。最终,谢无尘有些恼地拎起茶壶,出去了。 白知秋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隔断另一边,轻轻地曲了曲手指。 *** 陆积玉的信等了一个月才回来,只道中苍沙洲与松州接壤一带生了疫病,有传闻自浮关阙而来,他去瞧一瞧。 “疫病多生南方啊。”余寅看了点医书,班门弄斧,然后收到白知秋一个冷眼。 “鼠疫等等,并非不可。”白知秋还是拢着暖炉,低声道,“浮关阙,毕竟那么多人……” 浮关阙与中苍沙洲之间有商路往来,算不得很远。 “医阁如何了?”明信乍然问道。 “别打我的医阁的主意了。”白知秋苦笑,摊手,“医阁的弟子再走,就真的青黄不接了。” 明信静静地看着白知秋。 白知秋同样静静与他对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觉得闷似的,走到窗前。 窗户推开,寒气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来,冻得余寅都一个哆嗦:“小师兄你干嘛?” “不止医阁,言阁这两年,下学宫的弟子也极多。”他轻声道,“三百多年前,学宫更名为汀舟。若言世外之境,自那时起,便不是了。” “你心里不安稳么?”明信问道。 “你算得出么?”白知秋没回答,而是问一旁揣袖缩脖的余寅。 “我算多少次了。”余寅嘟囔,“次次都是中吉。从古至今,人间遭灾多少轮,老天爷眼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来来回回,最后终能平安。你就是想太多,要不蓍草给你,你算算?” “我摆摆卦还行,算是算不了。”白知秋低眉敛目,重将窗掩上了。他靠在窗棂边,斗篷上雪白的绒毛衬得他面色更白,像冬日落一地的雪。 余寅讪讪收回蓍草。 “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下学宫替你去看一趟。”等余寅吵吵嚷嚷地跑了,明信道,“你今年……” “无妨。” 见劝不动,明信也不劝了,“今日大雪,你出去走走吗?你那小师弟在外面等了你一些时候了。” 白知秋摆摆手,却是笑了:“我没那么多忧思。” 明信见不得他笑,背过身。白知秋没再说,出了门便跟谢无尘离了院。明信在窗边站了一会,目光停留在白知秋所持的白伞上,最终,自嘲一笑。 这个小弟子,至今了,仍是习惯将什么都自己担。 其实,只要真的无妨,这样也……罢了…… 只是这种庆幸却没给他留机会。 十月没怎么下雪,待到十一月初,大雪刚过,碧云天便被整个被雪埋了,几个人理所当然地留在山上暖冬。秦问声煮着她万年不换的茶,周临风被符阁事务缠身,被迫下了山。姜宁到现在还在磨玉籽料,得亏他性子好不觉得烦。谢无尘在厅内练基本功,旁边一只余寅插科打诨,意图干扰。 白知秋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一手撑头,边打盹边同明信下棋。落完一子,他空着的手就要去摸腿上放的暖炉,明信便多思考一会,再落下一子。 这本是碧云天上极度平常的一天。 谢无尘练完了一套剑法,走过来想要同秦问声讨茶。 炸雷在屋顶之上滚开,震耳欲聋。谢无尘被震得没站稳,伸手扶上桌子,拨乱了棋盘。 明信乍然起身。 惊雷破窗,刺入明信手中。电蛇银光炸在他掌心,被明信用力捏散。最终剩下的,是一封信与一块淡蓝色的碎玉。 暖炉滚翻。 “白师兄!” “小师兄!” 白知秋掩着唇,急促地喘着气。他平日穿的那般厚,还要怕冷,此刻蜷着身,额间渗出的冷汗却浸湿了发。 血线自指缝中渗出,止不住似的。他推开了谢无尘递到他颊侧的帕子,哑声道:“传,掌门令。” “万象天大阵毁损,所有人,禁止进入仙道院。” “召医阁、丹阁弟子待命,安排千象院接治。” 他竭力地缓了口气,维持住了声音上的平稳:“传信召回当值弟子,封禁驿站,在给出命令前,所有人禁止离开学宫。” 此时此刻,无人出声。 三人迅速行礼,疾步出屋。 血渗地更多了。 鲜红的血衬着白得近乎透明的面色,扎在人眼中,割得心头生疼。 白知秋搭在谢无尘腕上的手掌扣得极紧,他却无知无觉。 白知秋蜷身等了好一会,终于抿住了唇间血,伸手接过帕子,解下斗篷。 谢无尘扶着白知秋,求助般望向明信:“掌门……” 明信面如金纸,银字浮在他面前,被一袖挥散。 “我下学宫去寻陆师兄。”白知秋抬起头,擦净了血的唇瓣是跟面色一样的湛白,“这是‘夜归’剑穗上所配的玉。” 一道雷,只送来四个字。 妖邪出世。
第40章 倾塌 不只是碧云天上, 这一日,本该与平时的每一日都无甚区别。 整个学宫中,最像仙境的该是芸笥天。白玉广场衬广宇琼楼, 又被流泉卷云环绕, 瞧起来飘飘然也。 人行其中,如落云端。 吴诗陪于恙取了些典籍,从云梯往万象天,边走边道:“我听符阁的仙友讲,你们最近都在映花潭举行门内比试。你怎么没有去?” 于恙挑眉:“我去以大欺小?师父没要我去, 更何况没有彩头。”他抛着手上的锦囊玩, 素色绳结一跳一跳,抛了一会勾入手中,不怎么在意地补了句:“冬至都过了, 天气怪冷的。” 说到冬至, 吴诗想起来了:“驿站轮值到阵阁了, 师父倒没让我去。不过说起这个, 你还记得谢师弟谢无尘吗?” “当然记得,松月下学宫后,他上了碧云天。” 吴诗停了停,古怪道:“前两日我才知道,不过, 他拜的是哪位?” “掌门不收徒了, 座下几位前辈吧?” “不清楚。” 于恙“嘶”了一声:“那我当初岂不是差点抢了掌门亲传的徒弟?” 吴诗给了他一拳。 于恙乖乖受了,跳开两步,想起来一点不相干的事情, 便当闲话告诉吴诗了:“他来驿站时, 明显是不知道学宫的, 却有学宫信印。” “玉简你录的,我也见过他。”吴诗当时截了另一位师兄的活,借着送核对完的名册跑下来见了他一眼。 于恙摸着下巴思索着:“当时我还在思考他哪来的信印,但白师兄对名单没提出质疑。学宫有资格给弟子画信印只有几位。我后来再想起,几位长老都在学宫中,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你傻。”吴诗斜他一眼,“掌门四弟子五弟子,都不在学宫,想起来没?” 说这么明显,再想不起,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于恙恍然大悟:“下学宫游历几十年不着家的咒阁陆长老?还是更不着家的夕误长老?那也不对啊,自己徒弟干嘛不自己教?” “以几位师兄师姐的本事,谁教重要么?” “也是,那也不对……” 吴诗没再听他的“不对”,抬步上阶,掀开帘子入内。于是于恙闭了嘴。 考核长老收起吴诗这旬的课业,于恙跟在堂内。两个人一起来得多,长老并不在意,顺口还关心了两句于恙的课业。 惊雷炸响在碧云天之上时,他们也听见了。 “大冬天怎么还打雷。”阵阁的考核长老叫扶鹤,是位须髯雪白,长至拖地,矮胖矮胖的老头,很像人间供奉的掌管寿数的南极仙翁。他说起话来也是跟长相相符的慢吞吞,有时候听得人着急。 于恙笑道:“符阁在绝地台比试。” 老头慢吞吞否认:“映花潭有造化阵罩着,哪来的动静。” 他的语速使得说出来的问句也像陈述,加上实在是慈眉善目,小辈在他面前没压力。于恙笑哈哈地拉住吴诗要走:“总不能是谁想炸了碧云天。我们先……” 话尚且来不及出口,一声更大的炸响声贴着耳侧爆开。 于恙没受住这一下冲击,双耳当即渗出血来。脚下地动山摇,角落里用作装饰的瓷器碎了一地。他伸手扯住吴诗,在不止的嗡鸣声中扯着嗓子喊:“扶鹤长老!” 他没听见回复,只能在骤然强起来的威压下撑起一片结界,护着吴诗向外走。 十几步的距离,在此刻被拉得极长。于恙心中惶然,还有抑制不住的畏惧。他将吴诗送到门口,拉着帘子,朝里又喊了一声。 “出去!”扶鹤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语气严厉,“去其他地方,等碧云天来人!” 于恙转身就走。 不止阵阁,在炸雷响起的同时,整个东北方向被一层厚重的幕布罩住了。体内的灵力在此处根本无法流动,身上带的阵盘符箓也失了效用。于恙拉着吴诗,跟其他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向主干道汇聚。 其他院阁的弟子们亦被这骤然的惊变震动,纷纷涌了出来。一时间,主干道上被挤得水泄不通。 各阁长老迅速赶来,封住入口,管控住诸多人员。 于恙在其中见到了自己师父,他赶到跟前,一张口,却猛咳不断,嗓子哑得出不了声。 “扶鹤长老在里面?” 于恙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吴诗状态更糟,眼中尽是红丝,跌坐在路边,被于恙小心护住。 “过来。”寻咎顺手指了四个在旁边干着急的弟子,又指向另一边,“送他两去丹阁。” 阵阁和丹阁离得近,白知秋冬日不当值,但此刻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他很快会出来帮持大局。 诸人在东北阵局外急得团团转,但此刻除了吩咐将从阵局中逃出的弟子送去千象院,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如何做。当下焦头烂额,想往进冲,又不太敢。 弟子们不知不晓,他们却是知道的:学宫各阁所在,皆是万象天阵上阵眼。若是哪一处崩塌,不及时镇上,后果难以想象。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皲裂的地面下渗出,转瞬变得浓郁。 “掌门呢!怎么还不来人!”有人拍着大腿,急道,他试探地往前走,但被威压一震,忙疾步退了回来。 “扶鹤长老在阵眼!”又有人喊了一声。 “各阁均有当值长老。”寻咎压低声音,转向旁侧另一位长老,急声问道,“符阁那边怎么样?有多少弟子?谁去传个消息?” 弟子们跌跌撞撞地往出跑,有人哭喊,有人惊怕,都是身带血伤,猝不及防的惊慌模样。 骚乱的人群里,乍然炸起一声质问—— “这些黑气是什么东西!” 那一声如滚油入锅。 万象天三百来年的平静就在此刻被打破,你言我语争吵辩诘,与阵中传来的嗡鸣声和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寻咎嗅到了风中的血腥气,不是新鲜的那种,而是一种堆积起来,陈年累积发酵后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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