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吹走桌上的竹屑,也不看他:“那便跟着我们学点仙术,慢慢决定。仙道院中虽有比我们资历更老的长老,但我们也不亏你。” 这个建议正是谢无尘而今的打算。私心而言,他上了碧云天,是意料之外。但既然来了,他惯常见了什么便想学学的心思又开始动了。日后无论决定学什么,做什么,有些其他技艺傍身,绝对不亏。 何况是仙术。 他“嗯”一声,转眼望见了姜宁院中一排铁器,其中甚至陈列有刀枪剑戟。 谢无尘长在顺安,却并非从未碰过兵器。京中常有公子为附庸风雅佩剑,先生也会几式剑招。 先生舞起剑不见风雅,他的招式尽是凌厉,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随和。 教给他的几式,也非保命的招式,而是夺命杀招。 他不懂为何,先生只道他年纪太少,不可佩剑。待他及冠,他便托人为他打一柄。 姜宁注意到他的目光:“喜欢?” 谢无尘蜷起手指,收回目光,应道:“我想要一柄剑。” 姜宁停下手,眯起眼。他打量的目光扫视着谢无尘,须臾,笑了:“行啊,不过碧云天上只有小师兄会一点剑,想学得自己报武阁。” 决定好选阁,报至藏书阁,白知秋便会负责录名。录名依靠的那只金笔,谢无尘不用专门跑下去,让白知秋给他开个后门就行。 “你这性子。”姜宁笑了声,“瞧着老成,真论起来,倒是一点不如夕误师弟和小师兄稳重。” 夕误不是守成之辈,他对谢无尘的教引很顺着谢无尘,只在重要的节点上把控,颇有水到渠成的意思。 上碧云天前,白知秋又告诉他,他是他,不是任何人。 谢无尘就着小凳坐在姜宁旁边:“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姜宁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已被太阳晒到的足尖收回来,只笑:“你师父么,他是小师兄教引的,他们像不像?” 其实是像的,只是白知秋没先生那么爱笑。谢无尘有时也会有些恍惚,毕竟他们在偶尔间,会流露出一点相似的习惯。 还有一辙的温和平静。 “有些。”谢无尘在“刷刷”的刀削声中回答。 “我觉得分毫不像。”姜宁说,“你师父是乱世出的一柄刀,小师兄是仙人曾藏在掌心的月亮。” 谢无尘记忆中的先生从来儒雅随和,面对他,谢无尘能想到清风翠竹。而面对白知秋,他只能想到寒雾冷湖,可谢无尘又觉得,白知秋本心里是不及他面上那么冷的。 像月亮啊。谢无尘想,确实是像的,挂在天上,那么远,只可仰望,难以触碰。 “月亮是不会教出一柄刀的。”谢无尘道。 姜宁终于削完最后一支扇骨,他将扇骨尽数拢进了掌心,一根一根比对着。听见这句话,笑着转过来:“所以他想你也成为月亮。” 谢无尘一怔,随之,他垂下眸子,敛去目中神色。 这才是先生不惜犯禁也要将他送上学宫的目的。 那巍峨朱红的宫墙锁起来的,是一轮月亮。 那月亮好像不只是月亮。 他听着学宫的故事,看着屋檐之外的月亮。他从小长到大,将那些故事都研磨成虚妄,落地散成一地银晖。 他曾沿着院墙下光暗的交界线追着那轮月,追的久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追月亮,还是想躲开那在他脚下拉长的影子。 等他终于看不见围困他的院墙了,他又想要站回去。 不是回忆,只是觉得亏欠什么。 谢无尘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姜宁收拾好扇骨,指挥谢无尘将这块地方扫了。等谢无尘一转眼,他已经钻进了庖屋,从窗户里喊他:“饺子吃不吃?今早采的新鲜野菜。” 碧云天上的都是仙道院出身,修过辟谷之术,不吃不饮无甚影响,个中需要吃东西的就谢无尘一个。但姜宁忙来忙去,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的到来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 谢无尘欣然应允,姜宁便指挥他去搬点冰放客厅里,同老祖宗下棋去。 姜宁手脚快,加之秦问声余寅中午回不来,等饺子端上桌时刚刚午时。 白知秋吃的少,吃完便回院子去了。谢无尘帮着收拾完,回屋子路上却被姜宁拦了下。 姜宁给他落了个灵印,又嘱咐他记得向其他几位师兄弟要。末了,又告诉他,秦问声平日比较清闲,让她来引他入门。 谢无尘从前也是金贵着长大的,到了天热时候多少会有些不想动弹。这种时候,他喜欢枕着凉藤椅小憩片刻,睡醒在置了冰的屋子中读会书。待晚些凉快了,再出去走走。 他住的是夕误院子的正屋耳房,屋前有一株桃树,现下只剩下青翠的叶子。 人间屋舍前种树有讲究,枣树,石榴等等,求的都是好寓意。学宫没有这样的讲究,这两株桃树可能只是为了好看或者喜欢。 桃树长得快,结果只要三四年。谢无尘曾在西院墙角处发现过一株桃花苗,先生给他移到了屋前。去年树上结了两颗果,又酸又涩,难吃得很。 先生说,头一年么,给它一点时间,等明年就好吃了。 谢无尘枕在窗边小榻上,侧脸透过支起的窗棂去瞧屋外在阳光与微风中微微晃动的枝叶。 细碎的树影跟日光一起晃啊晃的,将他的困意尽数晃了出来。 先生总是不紧不慢地,谢无尘困顿着的时候想,只是有时候,走得慢未必是好事。 走得慢了,好多东西许诺给了以后,一欠,就再拿不回来了。 就好比他要等的桃实。 还有应允给他的剑。 *** 风动铎惊。 处暑后紧挨的秋老虎还是热,天热了人就容易燥。白知秋醒的时候出了一身薄汗,但看屋外的天色,已经是申时过半了。 起身出门时,他一眼扫过,却看到了书房内倚窗握书的谢无尘。 白知秋在院中站了两瞬,便垂着眸转开眼,正要转身,书房的门帘一动,姜宁从竹帘后探出头来:“小师兄。” 白知秋离开的脚步一顿,似是因为日光过于刺眼,他微微别了脸:“何事?” “你的‘夜归’呢?” “夜归”是被白知秋雪藏已久的一柄二尺左右的短剑,剑身极轻,通体雪白,不着他饰。剑刃轻薄如初夏蝉翼,剑光寒凛如九天霜雪。 姜宁没见过白知秋出剑,但他见过“夜归”。 那是一柄极美也极寒的剑,常人根本难以触碰,亦难以生出触碰之心——它太冷了,只能让人想起极北苦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寒冰。 天穹苍茫无际,触目洁白。 所以,握它的人也只能是极美极寒的玄天谪仙。 白知秋掀起眸子,轻声道:“‘夜归’太轻……不适合。他东西学得多,是好事。” 谢无尘师承夕误,可夕误又丝毫没教他有关仙道的东西,白知秋这话就是不准备将谢无尘圈在夕误的路子里,但也没让他完全脱开前十年养成的习惯。 夕误走的是诡道,行事偏激。姜宁乃至碧云天上诸人不会在评论夕误如何,但不妨碍他们觉得夕误行事与众人相悖。 他们担心谢无尘同样跟夕误一般走的是诡道。 但同样,他们也不能否认,夕误是他们之中天资最好,实力最强的人。 对于夕误,他们情绪复杂,更多的,该是惋惜。 “多则变,变则无序。”白知秋垂下手指,“你在这做什么?” 姜宁说的理所应当:“找小师弟啊。他比你还爱赖在书房,我不来找他难道指望他主动去找我?” “……”白知秋没收回与谢无尘对视的目光,道:“法器不着急。你既已决定入仙道院,先走一趟映花幻境。明日或后日,我同你去。” 直到白知秋的身影消失在洞门外,谢无尘才转眼望向姜宁。 姜宁从门口收回脑袋,对着图纸翻来覆去地碎碎念:“我跟你说,小师兄那柄‘夜归’,天上地下,再找不到那么漂亮的剑了。” 或许是姜宁喜欢的模样太痴,饶是谢无尘都被撩动了心思,有些一瞬间的好奇:“漂亮到何种程度?” “剑寒如霜啊。”姜宁感叹道,“跟小师兄似的,一身白。听过一句诗么?霜刃棱棱星斗寒。那是霜雪都欺不过去的颜色。” “据师父偶然提及,‘夜归’是从比辰陵宫还早的时候传下来的宝物。剑身用无妄海海底的凝冰淬炼而成,又由当时修为最高的仙师醒器。你说想要柄短剑,我能想到的只有这柄,有机会一定要骗小师兄拿给你看看。” 谢无尘捻着手中纸页:“这剑这么漂亮,白师兄为何要将它封箱?” “没地方用。”姜宁琢磨着,兀自感叹,“‘夜归’出世早,据说那时三界未隔绝,妖魔遍地。它再好看,也是用来斩邪除魔的杀器,不可避免沾了血煞。现在仙道太平,顺理成章不用了。” 斩杀过太多东西,沾了血染了煞,就算最终还鞘入箱,也很难掩盖住其上的寒芒。 干戈止息,仙剑封箱。人间太平,仙人避世。 只是某句话而已。 白知秋封它也能理解。 谢无尘的思绪却断了一下。 白知秋也曾入世,执剑斩魔。 这个念头跳出来的时候竟让谢无尘觉得有些稀奇。许是白知秋太冷太清了,他一直觉得白知秋就该这样,是天生地养的神仙样,世间动乱如何,该与他无关。 他侧过身,长腿一挑就要下榻,脚还没落稳,就听姜宁又念了句:“不过啊……” “不过?” “师父说,小师兄是受了伤,后来才不碰剑的。”姜宁耸肩,“可小师兄受伤前,一样没见他碰过几次。” 谢无尘顿了一顿:“受伤?是受伤后才不能运灵吗?” 如果是受伤后才不能运灵,那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比如白知秋极高的仙道天赋和能力。 这不是天赋,而是他本来就会的东西。 若是这么说,他或许能明白有时说起仙道,白知秋表现出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愁绪是为何了。 是过往的恣意。 他是天上月,哪怕失了灵力,依旧是天上月。 但许多东西总该是不一样的。 可谢无尘又觉得不太对。 姜宁像模像样地又去琢磨图纸,“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他又道:“小师兄嘛,真论起来资历不一定比师父浅,反正我们几个上碧云天时候他就在了。不能运灵是后来的事情,万象天许多小弟子不清楚,乱传。” 他们想过帮白知秋说清,但他自己不当回事,半真半假地把他们挡回去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多半还是不在乎。 也不在乎掌门会不会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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