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一想,竟不只是感慨。 谢无尘安安静静地读完,又坐了片刻。 他将讲义还回时,白知秋抬起眸子,将毫笔搁回笔山,问道:“读完了?” 谢无尘点头。 本以为白知秋也要考考他的背诵或者释义,谁料他只是了然般点头,又问:“换一本?” 谢无尘一讶:“白师兄不问我读得如何?” 白知秋不答,目光自廊边两侧扫过。 大部分弟子睡得毫无形象,更有甚者,早已在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翻了栏杆跑了 有个弟子前脚已经迈出了游廊,被白知秋目光一扫,缩着脑袋又回来。也有人被旁边的同僚戳了戳,勉强睁开困顿的双眼,继续对着讲义熬。 也不知是他熬讲义还是讲义熬他。 谢无尘顺着白知秋的目光回过头去,扫视完毕,心中感叹,江山盛况。 若他当年敢困顿成这幅模样去上晨读,老学究非得拧着他的耳朵丢出去罚站。 谢无尘再转过头去看白知秋时,又是一怔。 白知秋并无任何生气或者不悦的意思,眼角噙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乍然瞧上去竟然很是无奈。 他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似在缓解自己的心绪。片刻后睁眼:“问那个作何?” “这门课,不考核吗?” 文松月曾经和他聊起选阁选课时,千叮咛万嘱咐,选阁需要慎重,有些夫子的课没有准备千万不要去选,因为他们严厉起来根本就不把弟子当人。每年两次的春课秋课考核中,总有那么一群因为选的课太离谱,导致整天整夜与课程斗智斗勇,或者祈求夫子放过他们一马的弟子。 “考核。”白知秋淡笑,毫不在意,示意他再拿一本讲义,然后将人轰下去,重新执起狼毫笔。 太阳逐渐升高,从竹帘缝中投落在他身前的光线,已经收回去了。 谢无尘方才偷偷瞧了白知秋抄的书,那是本医书,需要画药草。白知秋落笔时稳而细,极度认真。 但他有时写着写着却会微微蹙起眉,手指抵着笔杆,让谢无尘想起他在藏书阁写药方时。 谢无尘愣神时,一名师妹捧着讲义而来,俯身:“白师兄,《天论》中讲,‘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但最终却说,‘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那么,依白师兄之见,你我之为,何为顺应天时,何为逆天而为?” 白知秋抬眸,搁下笔。他放正了手,右手很轻地叠于左手之上,是一个略有放松的姿势,声音浅淡:“何为天道?何为人为?《天论》的人为,始终建立在‘天行有常’的基础上。实际上,它与‘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并无区别。” “但是,‘道常无为’是求自然。我们身在学宫之中,无有寒暑春秋,独立于世间之外,岂非是逆天而为?” “学宫立于世间极西之处,傍依于辰陵山。”白知秋看着她,目光从微敛的长睫后轻飘飘地投落下来,满是疏离,“天地日月轮转,世间寒暑四时,学宫从未旷缺。那么,学宫并非世外之境,你们也非世外之人。” “但学宫绝情,从不插手世间事,甚至……”那师妹提高了声音,在后面的话出口前,白知秋的指节已经叩在桌面上,略带威胁的一声。 “我的课在仙道院之下。”白知秋道,“仙道院的规矩,只论道清谈,不涉学宫,不涉人间政事。” 谢无尘看见那师妹还意图争辩什么,却被白知秋眼神一扫,乍然噤声,默然走下去。 他顿了一刹,抬起头,问道:“在白师兄眼中,何为‘常’?” 白知秋又将双手叠了回去,转眼向他望来,抿了抿唇,似是不太想继续说话。 谢无尘本以为白知秋想忽略他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明显地想要进入噤声的状态。可片刻后,白知秋收回目光:“日月星辰瑞历,四时寒暑,光阴轮转……便是‘常’。‘无为’非‘无为’,求道,求的是道之上的‘无不为’。” 他声音平淡,很轻,听起来让人很舒服。不知怎的,谢无尘看向了白知秋的手,追问:“灾祸不以人定,天行非时刻有常。那时,白师兄以为如何?” 白知秋一顿。 自浮州大雪一夜冻毙数百人始,数年来灾祸不断。今年又是灾年,松州蝗灾,宁州涝灾,千里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去岁北函关兵败,本便贫瘠的浮州被抢掠一空,待到冬日又是难熬。 学宫并非绝对与世隔绝,人间的消息知道的很是详尽。 在人间处,现下正是秋收时候。若是没有这些天灾,清晨日头尚未升起之时,便有农民披衣戴笠,走入田间。 谢无尘在偷换概念,那名师妹想问的是学宫为何不愿对人间施以援手,被白知秋截了,他便换了个问法。 谢无尘的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敲着。他瞧着白知秋,瞧他素白瘦长的手,还有指节处因长久握笔生出的一点薄茧。 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谢无尘想,他是天上仙客。 仙客,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干净和渺远。 也代表不染世事不沾尘埃。 但他又想听白知秋回答这个问题。 白知秋终于回了神,他重新将笔握入手中,眸中神色更疏离了:“天行有常,你当如何?天行无常,你又当如何?” “你能如何?” 谢无尘哑然。 你能如何? 四个字,极轻,缥缈无定。 砸下来的时候却有雷霆之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人生如微尘,渺小如蝼蚁。一生百年,也不过在白驹过隙间消散无踪。 谢无尘回答不了,若他能够回答,能够做到,现下他不会出现在学宫。 若天行有常,浮州不会遭遇那场足矣击溃北函关的大雪;若天行无常,以凡人之力,该如何去抗衡? 天行有常,天行无常。无论“有常”还是“无常”,都远远不是他们可以考虑,能够做到的。 白知秋垂着眼睛,手指虚虚点在宣纸之上,长睫垂落,鸦羽似的,尽数掩去目中神色。 “不如何。”谢无尘听白知秋道,像一声叹息。 “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谢无尘轻声反驳。 白知秋掀起眼皮。 谢无尘被他瞧得一惊。 白知秋的神色太淡了,淡至深处,近乎于空。他在白知秋的注视中,再一次想起夜晚月色下寒雾弥漫的冷湖。 他难以通过白知秋的眼睛去窥探到什么想法。 “是啊。”白知秋很轻地答道,声音顺着风,淹没在林木的飒飒声中,“天行无常,有何不可为?” 谢无尘后知后觉地在白知秋身上觉出了一种落寞。 他的眼睛是笼着雾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层雾成了一道幕帐,于是连廊外的树影日晕都一道被拦在其外。 不是不高兴,是难过。 一种细细密密的难过,像如愁丝雨,蚕茧一样将他包裹在其中。 就在谢无尘以为白知秋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别过头,收敛起自己的一切情绪和外在。再转回来时,已经变回了那个谢无尘熟悉的,不动于声色,冷淡平静的白知秋。 身上一瞬间的锋锐褪得干干净净。 辰时的太阳已然升高,透过斑驳树影落下的阳光略有刺目,蒸干了草叶上的露水。虫鸣声淡了,从遥远处传来,稀疏几道。 随着日影升高,走廊中睡得昏昏沉沉的学子也醒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白知秋坐于上首,看着这一切。 他眼中的温和也随着目光的落定而落定。 可谢无尘还是觉得白知秋很冷。他好似是在仰望一个立于冰雪之巅俯视世间的人。那个人长久立于那处,因为立了太久,站在了世间之外,成了一道剪影。 他的温和是给世间的,是给每个人的。 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寂的。 没有人碰得到他,甚至不会有人会抬头去看看他。 “总会有人力可及之处。” 白知秋道。 他讲完这句话,收了纸笔。起身,细细理好自己的银袍长袖。 “下课吧。”他道。 作者有话说: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出自老子《道德经》 大过,栋桡(dong rao),利有攸(you)往,亨。彖(tuan)曰: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dun)世无闷。 出自《周易》泽风大过卦。 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 出自《荀子·天论》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出自《晏子春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出自《逍遥游》 感谢观阅。
第24章 夜归 他们回到碧云天时候尚早,姜宁坐在院中做扇子,竹屑乱飞,山暝嫌弃得很,远远地躲在花丛下纳凉。白知秋只看了一眼,问道:“秦师姐没把扇子还回去么?” “大师姐抢了东西,什么时候还过?”姜宁嫌弃道,“已经入秋了,抢一把扇子。” “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白知秋捏起竹骨瞧了瞧,“风雅物什,分什么时节。” 姜宁被这句逗笑了,乐道:“小师兄不要一个?” “忙呢。” 姜宁就笑着偏过头,又问谢无尘:“小师弟呢?” 谢无尘拒绝,惹得姜宁不愿意了:“别啊,既然入了门该送东西的,你会什么?送你个常用的。” 白知秋无奈,拂袖走了。 谢无尘本要跟着走,被姜宁拦住:“小师兄进来忙得很,跟着去了也不理你。同我讲讲,你学过些什么?” 这话从根源上断绝了谢无尘去找白知秋的心思,他沉默片刻,还是问:“白师兄在忙何事?” “一些药方,还有其他院阁许多事情。秦师姐和余师弟也去帮忙了。”姜宁手上动作没停,一节杀过青的竹节在他手中逐渐变成坚韧的竹片。他比划着长度,确保扇骨根根齐整。 姜宁把削好的竹片放到一边:“近来机关阁言阁医阁弟子下学宫的多,这些都要小师兄经手。今年小师兄怕是不好清闲,你想学什么东西,来问我们几个。” 学宫允许弟子下学宫,下学宫是为何,李墨文松月已经用行动回答了他。 所以白知秋会在他们认为学宫不理世事时不高兴么? 谢无尘思绪没被姜宁带走,他盯着竹片想其中的关窍。可是想明白了,他反倒更觉得白知秋矛盾。于是他只好将这些东西先放下,回答:“我愚钝,尚未决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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