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命。 很深情的名字,很阴诡的法术。 吴诗眨巴眼睛,“线?不也是牵系的一种?” 于恙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抬手扣了她一下:“想什么呢?我们比得上那位?” “泰半是假的,不然,那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位。 刚刚还在讲故事,转眼他们便讳莫如深地提了一个那位。听起来,禁忌甚重,甚至连李墨都闭口不言。 于恙侧过头,低声同谢无尘解释:“你去藏书阁报到,应该见过,就是录名阵最中间被划掉的那个名字。” “唤作什么不知道了,仅剩下一个‘春’字。” 吴诗也转过来,压低声音:“具体名姓,掌门和几位长老或许知晓,毕竟是辰陵宫留下的老人。若论惊才绝艳,他之后学宫再无来者。山门下三百白玉阶并空间阵法都是由他做出来的。当初他并掌门一道创办学宫,后来没走过通天路,跌下来被打回了凡人。” “后来,他去走了黄泉道。” “黄泉道不是生人走不得么?” 吴诗看着谢无尘,张口欲言。最终,她摇摇头,歇了声。 “不是走不得,是走不过去。黄泉路上满是痴煞,走不过去的就化作怨鬼邪魔,游荡在黄泉路边。若是生人被困住,不人不鬼。”千象院忌讳没仙道院多,文松月替吴诗说了,说完又顿住,“是我冒犯。” 今天是中元节,他们妄议亡者,在人间规矩里,是犯禁的。 他们既然随着人间的习俗放了灯,这些话不该说。 河灯引路,引的是走不过去的游魂顺利转生。 谢无尘忽然起身。 “再放几只河灯吧。”谢无尘道。 吴诗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于恙站起来,就要去找尚未离开的人买河灯。 文松月收回目光,却轻轻叹了声:“都是传说而已。” 这话顺着风谢无尘耳朵里,他离开的脚步停了一刹,回头。 “很多时候,遵从传说,是为了祝愿。” *** 毕竟是鬼节,要给鬼神让路,他们在亥时便回了无忧天。次日集会时又下来买东西,十七日早,文松月下学宫。 本月是符阁驿站当值,于恙一大早从驿站跑回来送她,文松月笑得躬了腰,要他当心符阁长老给他记一笔。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万里,山风猎猎。百里山林摇动如涛,鸟鸣不止。三百白玉阶不见尽头,渺远而宏大。 文松月没带走什么东西,只是对着他们拜了一个长久的揖,转身走下白玉阶。 李墨站在学宫门前,回头望向学宫大门之上悬挂的“汀舟”二字。 “世事如河。” 学宫是这河中之汀。 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方河汀,又为了自己的意愿,转身投入奔涌的江流。 于恙无法久送,需得早回驿站,下旬开选课,阵阁忙得乱套,吴诗作为长老亲传,自然跑不了。他二人目送文松月一步一级走下白玉阶,同谢无尘和李墨知会后,匆匆离开。 “松月不会怪我们的。”吴诗回头一笑,挥手,很快消失在门内。 “我也要下学宫了。”待到吴诗于恙走后,李墨才向谢无尘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们两个同僚挺不合格的,你方至学宫,便都要走了。” 谢无尘一怔:“你……” “我去年冬日便准备走的,可许是我自私,想再偷几日时光。”李墨苦笑,展开右手。掌心中,是一枚印记。 谢无尘认出了,这是白知秋画给文松月的印记,也是先生画给他的印记。 学宫信印。 学宫相交深浅,一者入了人海,便算是被这洪流冲散了。日后除非刻意去寻,再见的机会极其渺茫。 谢无尘沉默,许久,他道:“哪日,我来送你。” “明日。” 谢无尘垂下眼。 李墨短促笑一声,道:“回去了。” “我去藏书阁。”谢无尘说,说完复又陷入沉默。 李墨看出他心情不好,只身回无忧天。 “李师兄。”谢无尘深深吸口气,“而今世道大乱。” “就是因为而今天下世道大乱,我才要下学宫……”李墨站住脚,冲他笑了笑,“言阁弟子,哪个上学宫时候没有青云之志?今年新帝上位,天下大赦,我自然想去争一争,名传千古。” “你该贺我。” “贺你?” 谢无尘语气冰冷:“大周朝中大乱已近十年。八年前宫变,当朝宰相被枭于秋市。自此,朝中阉党掌权,已换过三代皇帝。下面州郡官宦作祟,层层剥削。前年大周与夏凉结盟,名为重新议边界,实则卖地求荣。但去岁北越入侵,屠尽北函关以北市贸三城,夏凉未置一词,甚至再次吞下大周大片国土。你要求的,是什么名?”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疼。 “那就不要了。”李墨看着他的眼睛,“仕途尽处是什么?” 谢无尘阖了阖眸。 李墨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医阁许多弟子下了宜州,松月原想着再学些时日,却得知了中苍沙洲突生疫病。” 宜州近几年多生水灾,谢无尘知道。 “医阁救命,言阁多入仕。”李墨道,“仕途尽处,能平世间祸乱么?” 谢无尘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乍然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 而学宫,不问过往,不问前程。非有大事,不回学宫。 他转身往回走,走出石道,回头向牌楼上看去时,却见一袭白影。 山间的鼓动他的衣袍,也扬起他的长发,黑白分明。在红柱翠瓦下,扎眼却不突兀。 谢无尘顿了顿,走回牌楼,沿着楼内的石阶向上走去。 那人是白知秋,即使没看见正脸,谢无尘也能确定。 他站在哪里,都是丝毫没有突兀感的。 长风不止。 声音散在风中。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 谢无尘停在他身后三步,向他望的方向看过去。 摘星楼真的很高。在摘星楼上,尚且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白影,飘忽在灿阳之下的百里苍翠中。 白知秋也在为文松月送行。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轻缓而慢。谢无尘听他背着,等白知秋一段背完,他接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 白知秋依旧极目望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也为眼中的白玉阶与无边林稍勾上一层金边。 “……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长风朝阳,山林飞鸟,医者誓言。 共同伴随她下学宫的长路。 直到再也瞧不见分毫身影。 “白师兄。”谢无尘喊他。 白知秋微微侧过脸。 晨时的阳光映入他的眼睛,透亮而温和。 看清他眼睛的一瞬间,谢无尘想,白知秋此人,或许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阳光裹挟着起伏飞落的尘埃,落在他的青丝上。于是满头青丝被光芒镀上一周淡且浅的金色,懒懒地散在银白长袍上,几缕隐入衣襟内里,带着说不出的缱绻温和。 仙道院的弟子多有驻颜之术,更有人以灵力塑形貌,故而大部分都是极漂亮的。与他们相比之下,白知秋的容貌在整个学宫中依旧出挑,他本人却好似根本不在意这幅皮囊似的。 他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哪怕他站在面前时,却轻易让人忽略他的皮相。 主要是眼睛。 那双眼睛温润包容,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淡漠,恍惚万物不过心。 乍一眼是冷漠,看深了让人不舒服,更深了,就觉得孤寂。 像是冬日里封冻千里的湖泊,是一种渺而远的孤旷。惹得他身上尽是可与他人区分得明显的淡薄与冷清。 但是,偏偏在他看人或是浅笑时,一蹙一笑都带着极其自然的轻松。于是漫天风雪化去,湖面仍封,却有了点春日万物将醒的暖意。 “为什么?”他问。 “医阁一素如此。”白知秋抬手,收起掌心下压着的书。 “还有……”他收回目光,越过谢无尘,走到对面。 李墨已经走出醒心楼,走入芸笥天。 “祝前路顺遂。” 他说。 作者有话说: 秋崽崽和谢无尘念的话,都出自于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诸论》,第一段是《大医习业》,二三段是《大医精诚》。 感觉《备急千金要方》很少有人能念顺,比如我朋友看这段时,问我:“是《千金急备药方》吗?” 错处太多,以至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出来的。 感谢观阅。
第13章 棋局 文松月和李墨前后两天离开学宫,原本热闹的院子乍然冷清下来。第二天的一大早,余寅带了两名千象院的弟子来封屋,再利用空间阵法布置了新的屋子。 谢无尘坐在石案边看他们收拾。 并没有很久,从自己入学宫,到现在不过十天。但也许是从里到外的改变,竟将这短暂的日子拉得极长。时间的错位感甚至让谢无尘有些恍惚——他应当是与李墨文松月相识了许久,而今,他们各奔东西。唯有他一人,依然看不清前路。 但他并未读过私塾,他开蒙年纪比大部分孩子都小,娘亲担心他,单独请了先生。后来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懂的已经比大部分孩子都多,于是一直在家跟着先生学习。 先生曾说,世上最多的是离别。 他的声音和在北函关的风雪与上元节的爆竹和喧闹声中,不太清晰。但先生笑意盈盈,手里提着灯笼,俯下身笑道:“刚吃完元宵,少蹦跳,当心肚子疼。” 谢小公子听先生话听习惯了,闻言竟然真的没跟去打闹,但也不肯闲着,团了带着红碎屑的雪,趁先生不注意,猛地砸过去。 先生无奈笑笑,伸手拍拍粘在衣上的雪沫,再拢回袖中。 “怎么?太冷清不习惯?”余寅手里把着把扇子,在谢无尘眼前一晃,抵着下巴冲他笑,“总不至于是胆小,不敢一个人住吧?” 谢无尘的思绪生生被他一扇子扇去九霄云外,抬眼冷冷看着他。 他确定了,余寅跟他命里犯冲。 按正常情况来说,余寅这样自来熟的人,开玩笑的分寸也适宜,并不至于讨人厌。 但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不好,故而不太想说话,有些恹地摆了下手,将视线换了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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