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被连续敲章,他已经不想再反驳了,“嗯”一声。 “慎重些,余寅骗的?”明信笑道,“知秋的课素来哀鸿遍野,有弟子修了五年都没过。” 说话间,明信已经给他指了白知秋开的课程,让他自己去看。 白知秋所开的课位置靠下——难度只是简。 那为何能五年过不了? 课桌都该给盘包浆了。 谢无尘脑中盘旋着许些思绪,伸手用玉简去叩,见流光闪过,垂下眸子,收回手。听身后余寅在一旁碎碎念:“您也不管管他。” 明信失笑:“我哪管得住他。” “明明是纵着他。” 明信也不恼,跟余寅说车轱辘话:“我不纵着你么?” “您明明就是最偏心他。” 明信低低笑开,也不斥,片刻后,道:“不过,知秋开课后要回碧云天吧……” “应该回吧……”余寅“昂”一声,谢无尘感觉他的视线投了过来,像是在琢磨什么。于是他转过身,正欲张口,明信就隔空向他一指,落点正是他的玉简:“若有不解,问知秋就是。” 谢无尘一怔,点头:“麻烦您。” 明信就笑着转回去,才走了没几步,就见一袭白袍迈过门槛,在人群之外站定。 明信微讶:“知秋。” 白知秋站在人群外,冷冷清清,与众人在不知不觉中便划开一道极为明显的分界线。他左手抓着一把伞,低头垂眸瞧着右手执的玉简。听见明信喊他时,点了下头,又看向谢无尘,片刻后,开口:“掌门。” “你院中的小师弟在这,我还以为你把他单独丢下了。” “没有。”白知秋开口,轻飘飘斜瞥余寅一眼,视线没什么劲,他顿了下,道,“我躲了懒。” 一句话说得真假难辨,明信居然信了,哄人似的:“雨天易犯困,接上人了,无事就回去休息吧。” 白知秋淡淡应下,在余寅明信走后,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谢无尘。 他觉得白知秋的目光在他领口停了瞬间。 他与白知秋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像白知秋与其他人那样,隔着一片楚河汉界。谢无尘正想上前打破这种氛围,他迈出一步后,白知秋道:“抱歉。” 前几日,谢无尘因为自己的冒犯对他说过“抱歉”,现下,谢无尘并不觉得白知秋对自己有什么好抱歉的—— 如果忽略身边那些成群结伴来选课的弟子的话。 从见第一眼开始,谢无尘一直觉得白知秋是天上的仙客,做什么都与他们有着不可消磨的距离感。哪怕是现在,他依旧站在人群之外,一身雪白长袍,纤尘不染。 但这句“抱歉”出口,他就突然不太懂白知秋到底怎么想的了,也觉得自己对于白知秋一直以来的认知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痕。 白知秋先他一步打破了这片楚河汉界。 谢无尘上前,眼尖地瞥见了他发上翘起的一个小卷。 白知秋似乎并没注意到,他执着玉简,抬起眸子看他,眼睛里还有两分未褪的倦意。雪白如云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滑下一段,半遮半掩地露出瘦削的手腕和腕边一道隐约的浅红色压痕。 是真的躲了懒。 不知为何,谢无尘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白知秋,有一种虚渺的真实感,好似一下子成了这藏书阁中的凡人之一。 白知秋问询的目光向他投过来。 “我没想选的课,来看看。”谢无尘道,“倒是不想白师兄开了课。” 白知秋似是还没醒彻底,有前几日看不见的一点慵懒,但唇抿着,就有点不太高兴的感觉。他点了点头,收起玉简,然后微微蹙眉,问他:“走么?” 这么一会,藏书阁里的人更多了。他二人站的靠前,时不时有人从旁边路过。若是再等一等,也不知会不会有两分集会的架势。 谢无尘觉得,“走么”两字背后,白知秋的意思可能是觉得吵,或者是想回去再睡一会。 两者完全可以分个先后,并不冲突。 “嗯,走。” 白知秋转过身,手垂落下去,搭在衣袍边缘,有些偏后。 谢无尘很熟悉这个动作,还小些的时候,先生出门总是会将手向后撤,要他牵住才肯带人出去玩。 但动作并未落定,白知秋没停顿,不着声色地捻了下袖口,好似拂去身侧的灰尘。然后敛好,向旁边让了一步。 这一步的距离让的很微妙,他给谢无尘腾出了可以并肩而行的位置。 先前去仙道院时,白知秋走在前,后面领着他和文松月。方才那个动作幅度再大些,落定了也是来牵小辈。 并肩而行,则是同辈,或是同僚之间。 至少这个瞬间,让谢无尘转瞬坠入对先生的回忆中,又从回忆中脱离而出。 也是这么个瞬间,谢无尘意识到,这几日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他总是想起先生,然后再从回忆里脱出来。 他蜷了蜷手指,走到白知秋身侧,在后者平静的目光中,接过了他手中的伞:“走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6章 阵法 今年的雨过于多。 他们前脚走出藏书阁,雨点后脚就砸了下来,飒飒地落到晚上都不曾消停片刻。 白知秋一到雨天便恹恹地,待回了四时苑,钻回房间就大半天不见人。 到了后半下午,他终于愿意出来了,支着下巴,手下压着一只阵盘,没精打采地对着窗外发呆。 后来,可能一个姿势坐久了不舒服,白知秋站起身,松松散散地伸个懒腰,活动活动了手脚。而后从书架上摸下几张宣纸,研了墨写写画画。画了一会,继续发呆。 谢无尘同李墨文松月住在一起时,基本每天被喊去肴错天。谢无尘在喊白知秋和不喊白知秋之间犹豫片刻,正要开口,白知秋却在他问话之前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理所当然道:“你还有灵玉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到谢无尘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谢无尘一停,脑子里原本思考的问题被一句话问了个烟消云散。他顿了片刻,才点头:“白师兄要多少?” “嗯…五十吧。” 谢无尘点了大概数量,递过去。刚刚转过身,又回头,没忘了自己最开始的事情:“白师兄去肴错天么?” 意料外的,白知秋没否决。只是走到万象天后,白知秋扭头就去了千象院,只留他一个。 行吧。 谢无尘想。 余寅把他丢给了白知秋,结果白知秋不仅惜字如金,还是个独来独往的主。 虽然在谢无尘看来,白知秋确实没有陪他浪费时间的必要。 结果谢无尘一回院,便见白知秋蹲在廊下。散开的袍摆被溅起的雨滴打湿了角,沾上几点尘泥,碍不碍眼的。 几乎一人高的铜镜立在一边,照出他低头摆弄脚下阵盘的身影。 等谢无尘从庖屋煮好了药,白知秋依然蹲在地上折腾阵盘,最多是身边又多了一颗夜明珠。 谢无尘坐在廊下,边吹着手里的药,边借着眼睛余光去瞧白知秋的侧脸。窥视片刻,光明正大地去看阵盘。 白知秋捻着灵玉,思索些许,参照着面前放着的宣纸,将灵玉一颗一颗按进去。但有时连着按几颗,他却又将灵玉取下,对着宣纸研磨或是抬起头移动镜子边框上镶嵌的灵玉。 一颗灵玉,有时被他移动四五次都不得要领。但当一颗灵玉终于落定后,他就会展开眉。 随着灵玉落定的越来越多,一种微妙的波动以阵盘为中心,缓然向四周扩散开。 这种感受是谢无尘没接触过的——在驿站时,他能通过影子微妙的变化察觉到阵法的存在。现在,他可以近距离地与白知秋所布的阵局接触。 他就着夜明珠的光,去看白知秋投落在阵盘的影子下的灵玉布局。 谢无尘看不懂,也找不出规律。但真的凝神去感受时,那种波动便有了实质。一部分与铜镜相连,一部分停滞于白知秋附近,最后一部分,联结于…… 他乍然将目光落定在白知秋宽大的长袖上。 白知秋微微冲他抬起眼,转手一勾。 这是让人过去的意思。 好在谢无尘已经喝完了药,没了别的事碍手碍脚。他在白知秋面前蹲下身,接过对方递来的灵玉。 “你来落。”白知秋道。 数十颗温润的白玉石在一块六寸见方的石盘上以一种极不规律的组合排列,玄奥且晦涩。但它传出的波动是温和而有规律的,触及到人时,无有丝毫不适。 谢无尘拈住灵玉,犹豫许久,最终起身,将它按在了铜镜右侧边缘三寸处。 最后一颗灵玉落定,他能感受到的波动乍然长鲸吸水般褪去。转瞬间,再也找不到来源与归处。 “这是?” “阵眼,阵眼落定,代表阵法完成。若是攻击类的阵法,落阵眼也代表封阵。”白知秋点了点那枚灵玉,带点笑意解释,“阵眼破,则阵破,所以绝大部分的阵法,阵眼都落得极隐蔽。” 白知秋的笑意里有一点调侃的意味:“太明显了,谢师弟。” 谢无尘却是硬生生从里面抓出了夸奖的部分,垂下眸子,乖顺道:“白师兄要教我阵法?” “不教。”白知秋收起阵盘,上前便要搬镜子,“自己学。” 这面铜镜重得很,谢无尘忙上前搭手,帮着移到白知秋卧室正门前。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千象院搬回来的。 或许是他不理解的表情太明显,白知秋在摆弄的过程中别过脸来,道:“袖里乾坤。” 谢无尘:“……” 他并没有。 白知秋端详了摆好的镜子片刻,然后伸手,将阵盘摁在镜面上。 阵盘缓缓没入镜面,在镜面上荡出一丝涟漪,消失无踪。 白知秋抬步走向镜子。 曾经,李墨说,白知秋的阵法符咒极其惊艳,却偏偏运不了灵,启动不了阵法。 今日看来却不然。 毕竟传说多谬误,传言自然同样。 他跟在白知秋身后步入镜面。白知秋在他进镜时回头一看,便自顾自向前走去。 不过七八步,初入镜中的朦胧感已经散去,正对他们的,是一道与白知秋卧房门一般的门扇。 整个镜面中,只有这扇门与旁侧的墙是清晰的。往两边,更远处是与初入时一般的朦胧白雾。 白知秋自袖中摸出第二只阵盘,摁在门上,理了理袖口。 “卜卦中有一招,叫镜花水月,代表的是虚相。”白知秋抬手指向他们来时的虚空和瞧不清的远处,声音温温淡淡,“但镜花水月与空间阵法结合,便能开辟出一片单独的空间,通常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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