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天却彻底暗了下去。 或者说,天空变成了别的模样。 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球。 黑白分明的眼球转了转,没有人看清它是怎么动作的,瞬间垂死挣扎的怪物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眼球主人的面前,它简直如同一只羸弱的虫,被轻而易举地碾死。 “■■■,■■■■■。” 并非声音,亦不是为人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可当它传入耳朵时,每个人都在极度恐慌中明晓了其中的含义—— 它在说: 真烦人,蛤蟆又来了。
第34章 客梦 没有人知道那是何物。 怪物尚且能以人力相抗,可这东西却是常人难以理解之物,甚至直视一眼便会陷入无边的癫狂。 “■■■,■■■■■■。” 依然是怪异的音波,所有人却在瞬间理解了其含义。 无所谓,反正要收割了。 收割什么? 而下一秒,他们就彻底明白了。 粗壮的肉粉触须从天而降,那柱子上密布着诡异的螺旋纹路,看一眼心神就好像被吸入其中,它如同呼吸般缓缓颤动着。 被它所触碰的瞬间,无论是覆霜的土地、阴沉的天穹、还是人,都化成了奇异的鎏金之水。 一小滴金水落下,在场之人几乎瞬间理解了那是何种事物。 人。 又不仅仅是人,那是一个人曾经留存过的痕迹,是旁人对他的印象,是他在世上留存,缔结出的全部业果。 与之同理。 山河滋养无数草木,年年枯荣繁盛,堆砌出如今的山河地貌。而这代代草木虫豸、飞禽走兽留下的痕迹,在瞬间化为灿金水液。 原来他们所收割的是—— 一片死寂般的恐慌中,景帝终于动了。 他有些滑稽地拼命挥动着四面小小的旗子,随着旗子的挥动,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发白。逄风搀扶着他,他才勉强支撑住身躯。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粉红触须扭动着,远处的小城瞬间化为一团粘稠的金液。 随后,在景帝近乎祈求的目光中,淮水在一声惊雷般的炸响中被撕扯成两半—— 与此同时,淮安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察觉到大地在晃动。 “地龙来了!” 百姓惊慌失色,纷纷跑出屋,四散奔逃。 一对母子被分隔在淮水两岸,儿子因母亲没给他买饴糖吃,和她闹脾气,撅着嘴巴死活不渡河。没想到竟成了母子见到的最后一面。 儿子拼命哭喊着,嘴里叫着娘亲,他所在的土地却被洪水推得越来越远。 母亲张着手臂,似乎想抱住孩子,双臂中却空空如也。 淮水在瞬间之内暴涨,几乎涨成了一片连绵的海,大地被撕裂成四块,如洪水中岌岌可危的小舟。 肉粉触须似乎被激怒,疯狂袭向洪水中的土地上一座飘摇的小城。城池在瞬间消失殆尽,一团金水浮现而出。 那是外祖父母所在的小城。 逄风几乎目眦欲裂,他看见了洪水中翻涌的林府,林府前那棵繁茂的梧桐树。甚至透过窗棂看见紧紧相拥的外公和外婆。 小五在他们旁边,警惕地拿着铁戟守候着。他看见了南离卧过的软垫,外婆瘫在外公怀里颤抖着,手中紧紧攥着逄风初次独自跟船经商,送她的丝帕。 逄风猛地挣脱了依然无力拉扯他的景帝,抬手唤出蔽日,斩出了一剑。 此时无星无月,天地昏暝,逄风无法借七星之力,使出北斗七折。 然而,人体内有七块骨头,恰好对应七星。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他才可能借助星力。 每斩出一剑,他身上的骨头都会碎裂一块。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或者说肉体的疼痛,不如他此时心中的痛楚的万分之一。 天枢,肩胛骨。 天璇,脊椎骨。 天玑,右臂骨 …… 肉*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一滴巨大的殷红血滴落了下来,如一座山般压塌了一整片茂盛的林子。树木不堪重负,在重压下吱吱呀呀,轰然倒地。 蔽日化为流光消散殆尽,逄风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骨骼折断的清脆声。七折斩完,他已经没了半分气力,如同浸水的泥像一般彻底软倒在地。 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逄风迷迷糊糊地想,他此刻像极了一只漏水的瓢,生命在不断从破裂中渗出来。 可突然间,他却陷入到一团白绒绒的毛发中去—— 是狼。 他发现了吗? 南离对他怒吼道:“一会没看住你,你就又用心剑了?别睡!给我醒着!” 似乎是没有发现。 蛮横却温暖的灵力不间断地涌入体内,逄风面前提起了几分精神。景帝似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将四面旗子一股脑塞进他手中。 他嘴角渗出了血迹,吼道:“拿着,走!” 逄风:“陛下不可!我怎能——” 旗子是淮安之人活下来的唯一希望,他不可能因为私心就带走它。 “小崽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外面来的人吗!” 逄风:“!” “听着!只要你们还活着,朕的淮安就还在!拿着旗,然后给朕能滚多远滚多远!” 浪头滚滚而来,刹那间卷走了他的身影,浪涛散尽后,水面上只有一顶玛瑙玄冕旒,随着浪涛漂浮着。 逄风强提的一口气终于要到了尽头,可他却没有闭上眼。 在死去之前,他还能为淮安做一件事,这是只有他能做的事。 臂骨断了,很疼。 但逄风还是竭尽全力地,拼命挥动着旗子。 像景帝一样。 洪水越来越汹涌,他在南离温暖的脊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 槐树不知何时落满了雪,依然是静默的模样。树根处睡着的人,指尖突然动了动。 逄风艰难地睁开眼,口中含着的井水还是凉的。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手中紧紧握着四面小旗。 他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槐树的枯枝,枯枝上栖着一只枯萎的蜂巢。 掌心忽然一暖,逄风低头,却发现南离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极大,似乎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 他咽下井水,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声叫喊。 “泠泽!” 身畔突然有人大叫道,常青木也睁开了眼,一跃而起,大叫道:“你去了哪!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他环顾了一周,却不见人影,忙问:“你们见到泠泽了吗?他和我一同进入幻境的——” 可苏醒过来的众人却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看得他心底发毛。常青木连忙问:“怎么了?他怎么不见了!你们别吓我——” 过了许久,才有一只小狐妖怯生生道:“常师兄,咱们九阙……并没有叫泠泽的弟子呀。” 常青木如遭雷劈,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他明明说自己是九阙弟子的……最后我还抓住了他的手……我们还约好了出了幻境一起吃酒……”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手掌,常青木颤抖着,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中,躺着一只蜜蜂小小的尸体。
第35章 驯养 归途路上,这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常青木不再活泼,九阙弟子的气氛便凉下去一半。再者凡是进入幻境的人,多半经受了国破家亡、骨肉分离。虽说是幻境,可一时半仍会是走不出去的。 南离见他们郁郁寡欢,便提出请他们吃饭——他破天荒地同意他们喝酒,只要不让他看见就行,也不知是不是鸿门宴。 而酩酊大醉也的确是消解忧愁的和方法。 荒郊野岭,酒楼难寻。他们最后也只找到个小酒馆,酒是店家自己酿的,黄泥封的大肚瓮,倒也浓香扑鼻。 酒过三巡,这些修为低下的小弟子基本都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有人鬼哭狼嚎,有人抱着凳子腿在哭。 并非每个进入幻境的九阙弟子都经历了如逄风这般堪称惊心动魄的冒险。大部分弟子的生活都极平淡却真实,也因此,最后幻境被撕裂之时,痛苦才如此锥心。 年岁尚浅的小狐妖抱着柱子哭着喊妈妈——作为野狐狸的她,在幻境中被山中一对慈祥的老夫妇收养。 她始终没有苏醒记忆,而只是在出门打水的功夫,洪水涌来,将小狐妖强行拖出了幻境,甚至连和父母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酒馆一阵鬼哭狼嚎,逄风被常青木灌了几杯酒,以透气为借口出去了。 不出意外,他又看见在外放风的南离。 南离依然冷着脸,两只碧绿狼眼炯炯如电,见他来了,颇为意外地问他:“你不喝酒?” 风雪呼啸,吞没了他的尾音,此时幻境里外皆是严冬,没有半点春日将来的意味。 逄风无奈道:“我不喜酒,酒会麻痹人的神智。只是常青木忧愁难却,我便陪他喝几杯。” 他叹了一口气:“酒虽能浇愁,却也不过是逃避而已。幻境的主人让我们用双眼去见证淮安的灭亡,绝不会是为了一忘了之。” “景帝不也说过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淮安便没有真正灭亡。倘若连我们都忘了,淮安恐怕便真的消失了。” 南离咕哝道:“你倒是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逄风有意逗他:“想必是个难忘的故人?不然丹景君怎能如此念念不忘。” 南离烦躁地甩了甩头道:“怎能相提并论?他是个阴险小人……而你光风霁月,想必是我心魔又犯了罢。” 或许是这二人都曾养育他长大,南离最近发现自己经常下意识地拿林逢和逄风相比较。 可林逢和逄风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林逢真实而鲜活,厌肉食,不饮酒,教他读书时他若是耍坏心思,故意装不会。他会伤脑筋,会哄他。南离每每想到便会心头温软。 而逄风,他与之相处了十几年,却依然不知他的喜好。他似乎没有格外喜爱或是厌恶的东西,无论是吃食、典籍或是戏曲。可能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折磨自己,以之为乐。 他恨逄风,但不得不承认逄风城府之深。有喜好,有厌恶,便是有隙之器。无论是贤臣或是帝王,哪怕是圣人,也很难抑住于小的事物上的偏好。 小如杯壁花纹、布匹颜色,大如宝马良驹、奇花异草。几乎无人没有偏爱。 可逄风这些都没有。 狼卧在东宫里,有时候常常觉得案前静坐的长夜太子并非人族,而是一粒石头、一棵草、一盏用于祭祀的华美铜器。 他又怎么能将那人同林逢相比? 林逢是皎洁的明月,而逄风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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